这家画廊有着现代化明亮的装潢与形象。
靠着大马路的一边是一整排落地玻璃,几张小茶几布置成咖啡馆的模样,让人可以在品尝咖啡时,顺带欣赏画作。
鲍关小姐一看到我就迎了上来。
“大小姐,你来了!邱太太要我们泡一壶好茶等你。”
她指着特别帮我留好的座位,上面已经有我喜爱的意大利乳酪蛋糕等着我。
邱太太指的正是表姐,她嫁给土财主邱家;毕业于国立大学美术系的她,却嫁给了一个俗不可耐的男人。
我连正眼也不曾看过那位表姐夫一眼,只记得他宽大的腰围跟一脸痴肥的笑。永远试图引起他人注意似的讲无聊笑话,然后自己头一个笑出来,俗气到不能再俗气。
但表姐甘之如饴地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十年来如一日,我永远都只看到她温婉的笑。
做惯家庭主妇的她,事事贴心体贴,每当我来画廊,少不得都会帮我准备好爱吃的点心。
“先放着吧,我看完画再吃。”
靠里面的墙壁漆着橘色,投射灯的光芒反射到一排素描上。方才吃过早午餐,并不是很饿,所以我环顾四周,决定从最旁边的一幅素描开始看起。
那幅素描简单得就像中学生午后的涂鸦,简简单单的笔触,却让我心里感到温暖。
标题:宁静;画者叫卫淳光。
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感性的男人,一幅微笑的婴孩素描,细腻得仿如可听见银铃般的笑声,诚然是幅佳作。
我问旁边的公关小朱:“这幅画多少钱?”
“一万。”
“啊!这么便宜?”
“最近景气差,素描行情本来就不高,最近更已经贱到跳楼大拍卖,跌得比股市还快,若不是真心欣赏作者的才气,画廊也不会收这种赔钱的作品。”
因为我是亲戚,所以小朱很老实的坦承。
“帮我留下来吧。”我随手一指。
小朱忙不迭点头,叹道:“还是大小姐眼光好,每次一出手便选中精品。”
有女乃就是娘,瞧小朱乐得眉开眼笑,连连称赞我的眼光。
“哈哈哈!”旁边传来笑声,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衬衫、牛仔裤的青年,他笑得身体前仰后合,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几幅画用牛皮纸包着,被他扶在脚边,他的脚一前一后的站着,一脸豪放不羁的笑。
“怎么又是你?!”小朱怒喝一声,我反被她吓了一跳。
她双目圆瞪,像是发现一只蟑螂从冰箱缝隙钻出的神情。
“我又有几幅作品,拿来给你们瞧瞧。”
“邱太太说过,我们画廊只收固定作者的画。”
“难怪作品水准千年不变。”他抬起手边的画,虽然是在求人,却不亢不卑,一双浓眉微微蹙着,眼睛直视着小朱,没有惧怕,也没有卑微,他坦率的眼神让我移不开眼睛。
从眼睛往下浏览;他有一张漂亮的唇形,湿润的唇有种诱惑的妩媚。
他的发型长而凌乱,几乎到达肩膀的头发像是被风卷起的海浪,呈向上的弧度。
看得出他已尽量打扮端庄,但依然穷酸得让我皱起眉头。刷白的、失去晴朗蓝色的牛仔裤,看得出它的历史;我也没放过那深蓝衬衫上的污渍,明显应该立刻回收,捐给穷人或作抹布运用。
“喂!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廉耻心啊?拒绝一遍又来一遍,先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的画上不上得了台面再说!”
小朱愈骂愈过火,我按住她的手。
“够了,小朱,你骂得这么大声,还有什么客人敢上门。”
“大小姐,你不知道,这人死皮赖脸的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赖在这儿不走不说,还批评这批评那,所有画廊中的作品都被他贬成垃圾。喝!如果真有点本事,还可以说他是恃才而骄,偏偏他的作品……”小朱一张利嘴连说带比,说到最后,用斜眼瞄他,嘿嘿笑了两声。“他的作品还不如他的人漂亮呢!要卖画还不如去卖身快一些。”
“小朱,做人厚道一点。”我拍拍她的肩。小朱是个美女,大波浪的卷发,配上鲜明的化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美得无懈可击,但她的个性太过强烈、爱恨分明,遇到自己看不惯的事情非力战到底。
我走到那男子面前,温言道:“对不起,看来我们不能用你的作品,请你去别家画廊吧。”
“算了!谁稀罕这家小画廊。”他扛起几幅画,转身推开玻璃门。
“不稀罕就少来几趟。”小朱在身后冷笑。
“喂,你——”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脚步,却被他回头瞪了一眼。
“还有事吗?大小姐。”
呵!又多了一个人喊我大小姐。
他的眼神清亮锐利,却没有不满或怨恨,反而带点戏谑似的笑意。
“我……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他问。
面对他不移半分的眼神,我真佩服小来可以机关枪似的一路骂下去,而我,却像患失忆症似,想不起自己到底为什么唤住他。
“我——”哑口无言了半分钟,他真好耐心,等着我开口。“你留个资料下来,说不定我可以向表姐……也就是你知道的邱太太提提看。”
“她是你表姐?”他的眼眸还是动都没动一下,反倒是眉头拧了起来。
“是啊,你留个资料吧,我请她跟你联络,大热天的,你这样搬来搬去也麻烦。”
我说的是实话,春末夏初,气温已经明显上升,那人的脸上有汗滴。
“纸笔拿来!”
我回头看小朱一眼,她极端不愿意的对我摇头,我一瞪,“快去拿来!”
她也只得回到柜台抓出便条纸跟笔,走过来交给我。
“大小姐,你小心一点,别因为一时好心被这骗子唬住了。”
小朱的眼睛低垂,不想得罪我,却又不放心的瞄我一眼。
我接过她递来的纸笔,转交给那男人。
“来,你写下来吧。”
他没多说什么,潦草的写下他的姓名、地址、电话,塞到我手上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连多看我一眼也没有。
我惆怅地目送他的背影。好特别的一个男人,虽然身处穷困当中也没有折损他任何一丝傲气。
不带任何思绪的表情,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探索他的内心。
他的背影困难地逆着风前进,像是就要展翅而去。
***
“来来来,晓月,你终于到了!”
爸爸张着双臂迎接我,我过去抱了他一下。
“爸,路上塞车,所以来晚了。”
我给父亲一个甜甜的笑容,嘴里无意识地说着善意的谎言。
方才跟美容师琢磨了一下时间表,看看下次课程要做什么,两人闲扯一顿,所以才迟了。
说真的,我也想给这个工程师一个下马威。
三顾茅庐、程门立雪,自古有身份的人多半喜欢以避不见面来为难人;人家在外头站着,自己则内室元龙高卧。
我仿效一番,教他知难而退,别想着娶个有钱老婆少奋斗二十年。
我坐下来,发现那人正好坐在我对面,他有礼貌的对我一笑。
那人身穿深色西装,颜色恰到好处。年轻人应当穿深色西装,显得成熟稳重;脸上戴着细边金色框眼镜,有读书人斯文的气质。
长相不是太显眼,但很是干净。
“晓月,这位是容楷元,刚从洛杉矶分公司调回台北。”
“你好。”我点点头。
“章小姐,久仰大名。”没想到男人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柔软却又清亮,我终于多看了他一眼。
“嗯。”
“晓月,楷元是洛杉矶研发部部长。”
“嗯。”
看出我的致命伤了吧?我一点都不擅长跟陌生人往来,不知怎么回话时,一概以“嗯”来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