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一点也不苦,反而有种甜沁心肺、丰美温润的感觉。
甜入脾胃,他的伤的确在月复部。
捧起延寿的瓮也喝了一口,那药又酸又苦得教人整张脸都不由得皱起来。
苦入心,酸入肺。把延寿的手拖过来把著,果然发现她那些糜烂的脏腑隐隐有著一股生机在其中流动;再加上这个地方热极了,简直热得教人要融化掉似的,这种高热将延寿体内的寒毒逼住,竟不再作祟。
“巫医在哪里?”
“他不在,出去采药了。他说光我们两个吃的药就把他们全族一年份的药材全用光了。”延寿微笑。“这几天我什么也不用吃,单是喝药已经喝饱。”幸亏她长年吃药,早已不以为苦,熊族巫医帮她熬的药真是教人不敢领教。
熊族人们见他们终于把药喝光,很满意地低低嘟嘟著退开;他们看著延寿的模样,脸上竟有著一丝宠溺。
惊诧地看著她,这大约是他第一次看到延寿脸上真正出现笑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但那很像……很像快乐。看著她微笑,他竟也不明就里地跟著想笑。
“我们怎么到了这里?”
侧著头想了想,她慢慢开口。“那时候我以为我们都死定了,把你身上的侏儒曼陀罗全吃个精光,就拖著你在雪地上慢慢走……”
她将遇到斗蓬巫女的事情全盘托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隐约记得好像看到了一个山洞,风雪好大,我还没走到山洞口就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里,周围全是熊族人。”
她又笑了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发颤。
“我刚开始也跟你一样以为这里是地狱,而他们全都是妖魔鬼怪。没想到小时候胡乱学的熊族语言却派上了用场。”
不知道为什么,她那颗又大又硬的肚子悄悄消失了,身形依然瘦削得紧,却不再是个大月复便便却四肢细瘦的怪物;她的脸庞稍稍有了血色,灵动的双眼有了神采,尽避里头隐藏著深深的悲伤。
她变了,在不知不觉间,从一个躺在床上不得动弹的活死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这是他们相遇以来她所说过最长的话;她脸上有著平静温和的光芒,弥漫在她周身的死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延寿比比这幽深的山洞,不远处有个漫著火光的池子正熊熊沸腾。“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已经决定要出草到祁寒关,幸亏我们早到了一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辛无欢一愣。“出草?”他茫然,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正贪恋地凝视著她的容颜,傻傻地重复她所说的话。
“他们打算到祁寒关抢船。那个池子是龙神居处的住所,下面是沸腾的火山熔岩。”
“这两件事有关系?”
“你没听到那个声音吗?轰隆轰隆的,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
他点头,方才将他从沉睡中吵醒的便是那个声音。
“熊族人说那是龙所发出的声音,地底下的龙神就要醒过来了。他们说这座岛是龙神安居之处,龙神醒过来之后,岛屿就会沉没。”
一名小小的娃儿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圆圆的小脸被泥灰弄得脏兮兮的,她睁著好奇的眼睛,小手含在嘴里,甜孜孜地吃得啧啧有声,呼地一坐进延寿怀里。
“你该不会也相信他们所说的话吧?”
凝视著延寿的容貌,他发现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难看清楚延寿的模样,他的眼睛痛极了,但他却舍不得闭上。
再看一眼就好,只要再看一眼,她的容貌就能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即便真的瞎了,也能记住她现在的模样,这么美、这么动人。
沉默半晌,火光映照著她深思的眼眉,她缓缓开口。“熊族与我们原就是世仇,东海之民在八百年前迁徒至此,从未善待过他们;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但始终没有放弃过他们的圣地。我想他们不会轻易做这种决定,况且嬴之华身边的丑巫早在几年前也预言过这件事,只不过没有人相信罢了。”
丑巫,那穿著斗蓬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显现,只不过见了一次面,那影像却已经固执地留在他心里不肯离开。
“既然熊族人与东海之民是世仇,你是他们的公主,照理说应该要除之而后快,怎么会反而救了我们?”
“因为他们的大巫医阿马朗作了一个梦。”延寿坐在火边,这时他才发现她有一双明亮柔和的眼睛,她的眼里有著疲倦,屈著膝、果著足,火光在她银白色的头发上跳跃,穿著熊族服饰的她有种奇特的野性美。
“阿马朗说梦里龙神告诉他,在圣地摧毁之前,他们还有一次机会可以不流血地离开这里,龙神的使者将会前来引导他们。”她回头朝他微笑,笑容里带著悲伤。“如果我们不来,他们就必须去攻打祁寒关,可是他们打不过疾风,没人打得过疾风。”
痛楚地揉了揉眼,他努力笑著。“你哥哥被你说得像是人间凶器……”
“他是。虽然他并不嗜杀……”突然,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眼前越来越暗,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红色的血泪从他勉力支撑的眼里流下,他的眼睛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延寿紧抱著他的头,伤痛地低语:“阿马朗说你以后可能再也看不到东西了……”
听出她话中的悲戚,他不由得恼火。“这世上居然有自认为比我高强的医者?叫他来跟我比比看!”
“他是巫医……”
“巫医又怎么样?巫医不把脉就能看病,巫医可以铁口直断──”她还在哭,泪水滴滴答答的。
“不要哭,我又还没有真的瞎掉。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笨蛋吗?”
看他那义愤填膺的愤慨模样,延寿忍不住破涕为笑。“老实说,我认为你比他们还要糟……”抚著他的脸柔声道:“他们陪了我十几年,像我的家人一样,我可以理解他们疼爱我的心情,但是你……”
“我怎么样?”不习惯这种温情,他原该推开她的手,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只能恨恨地别开脸。“我只是保护自己的投资。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有谁付过我银两了吗?”
“的确没有。我想我爹跟大哥应该是付不出银两了。”叹息著,她靠在他身上。
被压在他们中间的小娃儿忍不住终于抗议了,小小的拳脚挥踢著,硬将他们分开。
虽然看不见,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拍中小孩的头笑骂:“你这臭小表想干嘛?她是我的。你有赎金吗?”
小孩嘻嘻笑著,用可爱温暖的头颅摩娑著他的大手。
“我们一直在等你醒来。阿马朗说只要你能醒过来就没有生命危险了,到时候就可以离开这里。”
“躲下山?”有用吗?他很怀疑。
龙神之说荒诞无稽,但是这座山正不安地动摇著,再加上连日来的地鸣越来越严重,这片大地正发生著某种异变却是可以肯定的。“你想带他们去哪里?”
“当然是去祁寒关,那里有船可以出海。无论发生什么事,最糟也不过就是躲到海上去,总有生路。”
“原来你都已经考虑好了。”辛无欢微微一笑。病鲍主突然长大不少,不但能自己找到生路,还能照顾其他的人。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不动声色地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延寿却按住他的手。
温柔的手轻轻地覆著他的眼,浑身药香的温暖手臂环绕著他,延寿替他扎上干净布条。“以后这些事都由我来做,别再用身上乱七八糟的布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