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只不过比鬼多了口人气罢了。
望著延寿的背影,辛无欢只是默默跟随。
其实他也不懂自己何必跟著来。这女孩一心求死,救她只是枉费心力──更何况他也未必真有本事救她。
让她能好好走动、说话,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吧?任何人见了都要赞一声:不愧是圣手!令已死的人回魂、令已死的人变得如正常人一样,这已经比淼森炽磊他们当初所要求的还要来得多。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可扬长而去,心里没有任何负累愧疚才对。
然而望著她坚毅的背影……顶著个又大又硬的肚子,四肢细瘦得像是孩子似的背影,他心里居然隐约感到不安。
他只给她吃了一片侏儒曼陀罗,反正她身上的毒已经够毒了,早已经千疮百孔、惨不忍睹,再多一片侏儒曼陀罗又有何妨?更何况那还能让她完成她那愚蠢的心愿。
可是就这样走在她身边,听到她细细的喘息,看到她那瘦削的侧脸慢慢泌出汗水,他却感到一丝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
就说这里的人全是笨蛋!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却还是要把责任往自己肩上扛;明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却还是在这种凌晨时分一步一脚印地固执前进。
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躺在床上好好的调养生息。有他在身边,她即便不可能立即痊愈,至少也能保住命火不熄,就算是苟延残喘也还能撑上些时日,让他慢慢想,总能想出解救的办法;然而她却宁愿提早结束自己的性命。
这想法让他不由得稍微顿了顿脚步,对自己所思所想感到一丝惊诧。那要花多少时间?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是能待在她身边多久?他怎么会想得那么长远?怎么会以为还有未来?
“到了……”
凭著幼年的记忆,他们在秘径间迂回前进,终于来到议事堂后方的长生殿。“听蕊儿她们说过,之华姊来的时候都是住在长生殿。”
延寿微微蹙起眉。虽然她已经多年不曾踏出破绿楼,但她知道宗殿内素来没什么戒备可言。东海之国一向安详宁静,守卫一座无人有兴趣的宫殿只是多此一举,但现在长生殿外不但有守卫,而且数目还不少。
穿著胄甲的卫士三两成群立在长生殿外,莫说她不会武功,就算是轻功卓绝的武林人士,要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毫无声息地进入殿内也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这表示长生殿内所住之人的确需要保护。
“呼……”延寿叹口气,转身又走回秘径之中。“这里行不通的……从小花园过去好了。”
“我以为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破绿楼了。”
“嗯……很多很多年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汗水,不断抹著从额际落下来的汗,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浓浊,明明并不觉得热啊。
“很久以前我父亲带著我跟哥哥走过几次,这是宗殿内的秘径……外人看不出来的。宗殿是古代高人所建,里头隐藏著一条只有历代宗主才知道的秘径,从外头看只能看到花木山石,但这条秘径其实贯穿了整座宗殿,哪里都可以去。”
“你那时候还很小吧?怎么记得住?”他说著,不知不觉地站在她身旁支撑著她的重量。其实她哪里有什么重量,一个十岁孩儿的体重可能都比她重些,但她却活得这样吃力。
“我当然记得住。如果……”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只能躺在床上遥想著外头的世界,那么过去曾有幸走过的每一脚步都是幸福,将深深的镌刻在脑海里,用十几年的时间一次又一次不断复习著。
她惨然一笑,扶著辛无欢的手慢慢往前走。“我虽然只走过两次,但已经永远忘不了了。”她只简单地这么回答。
他没继续问,两人并肩在幽深的秘径中慢慢往前行,浓厚的雾气弥漫在宗殿中,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这里刚刚已经走过了。”他提醒。
延寿不由得一顿,停下脚步,疲累地揉了揉眼睛。“是吗……真抱歉,我大概太累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他指著不远处的墨色建筑问。
“那是天牢……”轻轻呼口气,她努力挤出一抹微笑,继续往前走,习惯性地举手抹汗,却发现额上无汗,但手却显得相当沉重。
“不过那天牢从来也没关过什么人……除了我哥哥……”提起疾风,她脸上露出温柔笑容。“许多年以前,曾有人从中土运来几匹马作为礼物,结果却被疾风半夜里偷偷放走了。父亲很生气,就把他关在天牢里。我听其他人说,哥哥是十几年来天牢唯一关过的人,不过当天晚上我就把他放出来了。秘径跟天牢中间有一条密道,很容易找的。疾风也知道怎么出来,他只是不肯自己出来,坚持要我去救他。”
疾风总是那么信任她,他从来不认为她会病得不能走路;当她去放他出来的时候,他还大大的抱怨了妹妹动作太慢。
“嗯。”辛无欢意味深长地望著幽深尽头的天牢,那里头现在应该很热闹吧?空置了十多年的牢狱终于有了罪犯。
延寿的手越来越冷,她终于不再流汗了,踩在地上的脚也越来越痛,眼前渐渐看不清事物,花木在她周围模糊旋转。
辛无欢在她倒下之前拥住了她,叹了口气。“还不到两个时辰,比我想的还要短些。”
“我还想走……”她说著,一脸倨傲顽强。
“我知道。但你累了,很累很累。路还很远,我们可以再走过。”
“可以吗?”努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路还很远吗?这大夫脑袋也跟她一样不清楚了,他明明说过她命不久矣……
凝望著延寿苍白的脸,他不由得叹息,温柔的手覆上她的额,那里冰凉凉的,没有温度。“可以的。你睡吧,好好睡一觉。”
窝在他身上,她感觉温暖,不由得窝得更深,渴求更多的温暖。
饼去每一次合眼她总是忐忑不安的,每一次总要撑到再也支撑不住为止;因为她知道,也许她再也睁不开眼睛。但这次不同。
窝在他怀里,轻轻地揪住他胸前衣襟,她仿佛揪住了温暖的希望。
她可以安心睡了,因为有他陪著,她一定可以再睁开眼睛。
希望这条路真的够远……失去意识之前,她这么想著;那就可以就这么一路走下去……
凝视著女孩沉沉睡去的容颜,她仿佛老了些?银白色的头发断落了许多,蜿蜒散布在秘径的角落里,看来沭目惊心。
他感到一丝心疼,又为自己这种莫名的感觉而恼火。
不远处传来衣衫窸窣的轻响,他抱著延寿慢慢起身。“你可以出来了。”
随墨那张冷漠的脸随即出现。“你不该让她吃那种东西,明知道那会要了她的命。”
“你比较喜欢她在地上爬?”
随墨一窒,紧抿的唇微微颤抖,悲伤的气息从她身上强烈地散发出来;她没有说话,她也知道阻止不了延寿,所以她只能悲伤地默默跟随在他们身后。
“有爱则伤,无欲则刚。”他将延寿交给她。“送她回去,我还有事要办。”
随墨微微蹙起眉。“我们不能再耽搁,能平安过这一夜已经是万幸。”
“我知道,但总是要吃过了早点再走。”辛无欢轻轻挥了挥手,转身没入秘径之中。
早点?随墨瞪著他的背影,忍住想尖叫的冲动。
都已经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情吃早点?!
***
“笨蛋。”辛无欢的身影出现在天牢暗影里,那双流银之瞳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看起来煞是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