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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救药 第8页

作者:沈亚

从湖岸连接到湖心的桥两边规矩地跪著两列宫女,她们低跪在地不知已经有多久的时间,每个人的姿态都是那么的静肃,雕像似的谦卑,她们究竟在跪谁?

低低的啜泣声隐约飘散在空气中,某个或某几个宫女正哀凄地落著泪,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她们在赎罪。”淼森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冷冷开口。“因为她们没有好好照顾公主,竟让公主在她们的照顾之下死去,宗主没要她们陪葬,所以她们全跪在这里赎罪,直到公主入土为安的那一天为止。”

辛无欢望著那些黑乌乌低垂的头、一截截白女敕细致的颈项──到底是哪个笨蛋出的主意?竟以为这样就能赎罪?

死了就是死了,用多少人命去陪葬也是死了,跪到膝盖穿孔也还是死了。

破绿楼就在眼前,淼森的脚步微顿,他转过身来。“辛大夫,在下最后一次警告你,不管你听不听。宗主此刻的心情一定悲痛到了极点,请你务必谨言慎行。”

辛无欢终于也停下了脚步,他望著淼森。“你到底……是怕他杀了我?还是怕我不肯治他?”

淼森一愣,连炽磊也一愣。

这问题太难回答。照理说答案应该是后者,毕竟辛无欢这家伙这几天以来的态度真是可恶到了极点;但……想想他下一刻可能就要被推出宗殿午门斩首,他们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他们不想他死,这年轻人太……与众不同。他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他们拿他没有办法,他们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们不想看著他死。

“淼森左使、炽磊右使携中土医者辛无欢谒见。”

传使宏亮的声音再度响起,破绿楼敞开的大门就在眼前,飘扬的白绫传来浓浓檀香──这香气太诡异,那么浓重的檀香也掩藏不住那股可怕的气味。才不过死了两天的尸首,已经腐坏得能传出这股令人闻之欲呕的可怕气息?

辛无欢脸色一变,猝然发足奔入破绿楼内,顷刻间已经到了公主的凤棺之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宇文延寿。骨瘦如柴的女孩躺在原本应该是雪白色的棺木里,然而此刻雪白的内棺已被秽物、血迹染得污秽不堪,她周围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死亡腐臭的气息,令人忍不住想掩鼻四避。

女孩双颊凹陷,唇瓣呈墨黑色且干裂发皱,一头奇异的白发早掉得所剩无几;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层皮包覆著细瘦的骨头,却有个又大又硬的凸肚。

一名女子静静地擦拭著女孩的身体,但无论她如何擦拭,女孩全身上下仍然不断流出血水,情状可怖到了极点。

她的生命气息极其微弱,但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却已经死了……

鲍主已经死了,发布国殇已经两天,原本肥胖到得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得动的公主死后不断消瘦,尸水漫流凤棺,浸透宫殿里的玉石地板。

“谁?!”随墨抬头,忽见眼前来了个年轻男子,她措手不及,甚至无法替公主盖上白褥。公主死后的容颜岂容陌生人亵渎!她绝不许公主的死状被任何人传出去,绝不许!

殷随墨屈指成爪,刷地往来人胸前要害抓刺,同时厉声喝道:“无礼!快拿下他!”

淼森与炽磊惊得呆了!他们两人同时发足狂奔,却也同时摔倒在地。“别!住手──”然而他们绝对来不及的。随墨的鹰爪威力万钧,不懂武功的辛无欢必会当场毙命!

“不!快住手啊……”淼森虚弱地吼叫著,他们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辛无欢的死状。

第三章

破绿楼内同时有好几个身影飞身跃起。

殷随墨屈指成爪,直攻辛无欢胸前要害──

四名左右侍卫提刀砍来──

宗主宇文祥瑞挥掌怒扑──

然而,他没死。

辛无欢全都闪过了。他真的不会武功?分不清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全躲过了。

他俯子,手里不知何时已捻住一把金针。金针渡穴,以口传息。

顷刻间,他已在延寿公主身上扎了数十枚金针,辛无欢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口中含著回生散吐入她的咽喉。

那瞬间,破绿楼中一片死寂。

他们全停下了动作。

淼森与炽磊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原以为会看到满地血迹、破碎尸骸,却只看到辛无欢低俯的身子跟六条仿佛被点住穴道的身影。

回生散进不了脏腑,这女孩已经完全进入假死状态,只剩一口活气堵在胸口护住心脉;他用金针开穴渡气,再以口传入生息,但缺了回生散的极阳之气相助,女子还阳的道路始终缺临门一脚。

辛无欢眉头一蹙,以口堵住鲍主冰冷的唇瓣,不让她把药粉吐出,同时伸手掐住她的鼻子。

见到他胆大妄为的动作,宇文宗主与其他人忍不住尖叫。“你到底以为你在做什么?!”

鼻子被掐住,公主紧闭的喉果然开了,回生散终于进了脏腑……

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所有的人全忘了呼吸,他们屏息望著眼前这一幕……忽地,躺在玉棺里的宇文延寿狠狠地呛咳了几声。

那是从地府传来的声音,却远比天籁还要令人感动。

“活了……”

宇文宗主飞扑到女儿的棺木前,不敢置信地望著女儿再度有了生机。她颤动的睫毛、微微蹙起的眉──她活了,她居然活了!

他的腿撑不住魁梧的身子,他惊愕得浑身打颤,惊愕得忘了自己乃一国之主,他跪倒在地,不可思议地望著女儿微微起伏的胸口,眼中落下了泪水,他哭了。“她活过来了……她活过来了……”

顿时,紫红色楼阁内的每个人都哭了,又哭又笑,声音传遍了整座宫殿。

***

她似胎儿一般蜷曲著,在黑暗中沉睡,四周没有光,寂静至极。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直到心匠有个声音慢慢响起,她听到了呼唤声。

是谁在呼唤她?是父亲?是大哥?还是随墨?

她不想醒来,醒来之后面对的还是无边无际的苦痛,她实在是累了……

就让她睡吧,睡到地老天荒,睡到海枯石烂。

但那呼唤声不肯停止,坚决地在黑暗中回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忽视。

那声音的主人根本无法明白她所受的苦,那声音的主人如果真的心疼她就该放她走,她这一生人……她这一生人啊……

泪水像是滑落下来了,明明是睡著的,怎么却哭了起来呢?

她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生病,自有记忆以来就是躺在床上;她没有力气起身,没有力气说话,她什么时候该吃、什么时候该睡,都有专人打理,自己不能有半点意见,即便她愿意,她的身子也不允许。

她是这么的寂寞,连望著窗外灿烂的日头也受到限制。

她是一个天生的废人,无用到让父亲经常望著她偷偷流泪;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听他们说话,但他们怕她累,有时连话也舍不得与她多说。

她明白他们对她的爱,因为她是一座会呼吸的牢笼。

她困住了父亲、大哥、随墨;因著她的病,他们全都不自由,镇日担心受怕,连大声欢笑的权利也无。

她明白他们对她的爱,所以她苦苦支撑,日复一日,熬过了死神一次又一次的追捕,只因为他们的爱,她不忍心教他们失望。但她实在累了……

那呼唤声不肯离去,蜷曲似胎儿的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挥舞,希望能将那声音赶走。这一动,她便醒了。

四下无光,这一片死寂的黑暗浓厚得教人害怕。

慢慢抬起脸,她努力叫自己不要怕,如果可以再一次沉沉睡去,如果那呼唤的声音可以远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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