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万物,在佛的跟前都是一样的,只是有些是树,有些是人——
能转世为人,是多么难得的机运,而人却不懂得珍惜。像她,为了能幻化人形,得经过多少年的风霜,得忍受多少年的孤寂。岁岁月月皆相同。她仰头,看着那轮明月。
岁岁月月皆相同,日日年年恨长留。
等的,只是幻为人身,能跑能跳,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但是,她是梅啊;一迳的孤高姿态,又怎及得上桃花的桥艳动人?
“咳……咳……”
“婆婆。”梅似雪伸手在冰冷的脸上一抹,夜深露重,竟有两行凉凉的露水沾在眼角。
梅婆从梅林中缓步而出,那双豆似的锐细细地瞧着孙女的脸,她长叹口气:“哭啦?”
“没有,不过是露水。”
“露水?呵……丫头,你当婆婆昏昧得连泪与露水也分不清了吗?”
梅似雪摇摇头,上前搀住梅婆佝偻的身子。
梅婆边咳边叹气,无奈的神色软化了她僵硬如树皮的老脸:“丫头,你要是肯听婆婆的话,现在说不定可以准备筹办喜事了,又何必独自站在这里,让露水湿了你的眼呢?”
梅似雪扶着梅婆走到小歇亭中坐下。
“丫头……”
“婆婆,别说了,我很想家,咱们回去吧,好不好?”梅似雪轻软地哄着她:“这里人那么多,到处都是庙,似雪真觉得不舒服。”
“你又想哄婆婆走了。我真弄不懂,你为什么老护着别人,却不替你自己想想?等了以百年才等到阙家那小子做你的心上人,现在有大好的机会,你却老拦着婆婆做啥?”
“婆婆,似雪怎会护着外人?似雪是替婆婆忧心。这个地方有许多僧人、和尚,似雪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那些牛鼻子,大和尚会对婆婆不利?哼!你婆婆有数千年的道行,就算天上神灵降世,婆婆我也不见得皱一下眉头,还用得着你操心!”
“婆婆,似雪知道婆婆法子高强,但是……”她哀求地看着梅婆那张脸,幽怨地继续说:“婆婆是似雪唯一的亲人了。万一婆婆……似雪真不知道将来要怎么过下去。”
梅婆有些感动,这丫头,总不枉她疼爱一场。
她笑了笑,轻轻拉着梅似雪:“傻丫头,你的一番心意婆婆都知道,婆婆答应你,今后尽量少伤人命,多加注意就是了。”
“婆婆,似雪怎么放心得下?不如咱们……”
“嗯!”梅婆蹙起眉,不高兴地瞪着她:“丫头,此话休要再提。阙家小子是你的心上人,婆婆说什么也要把他交给你;人说爹娘亲也不如枕边人那么亲,只要你能嫁那小子,婆婆也就了了椿心愿,自然不会再留下来。”
“阙公子不是似雪的心上人,他只是……只是一个庸生罢了。”
“庸生?”梅婆笑了笑:“那倒好,婆婆现在就去杀了他,免得便宜了桃家那两个鬼丫头。”
梅似雪果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婆婆。”
梅婆睇她一眼:“怎么?连个庸生也值得你这样儿?”
她知道瞒不过,也劝不动,如此一来她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她不愿意得到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爱人,但是她的心里也不免期待……阙彦生啊阙彦生,难道我的一片痴心,你竟毫无知觉,竟如此绝情寡义吗?
“丫头,想要的,放手去要,免得将来成了别人的,想抢也抢不回来了,知道吗?”
梅似雪只能难言地点点头。也许早已经抢不回来了,但是……她就是没法子死心。当她幻化成人之后,才知道原来有一颗“心”,是件那么值得高兴,又那么令人痛苦的一件事。
而现在,她的心已给了人了,现在又怎么要得回来?
萧碧纱仍旧无知觉地躺在床上,可怕的铁青脸色已渐趋和缓,现在她看起来平静安祥,浑似一般熟睡而已,如不是她双眉之间那点朱红色,怎么看也不会相信她竟是身中剧毒之人。
“欧阳大夫,萧公主她……”
欧阳神医慎重地为她把脉,表情忽忧忽喜,一股难以理解的神情缓缓从他脸上舒展开。
阙王十分紧张,他侧着头等了许久,见欧阳神医一直不开口,原本放松的心神,不由得再次紧绷起来。
“神医,你倒是说说话,别急煞本王了。”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百思不得其解……”
“别解了。你先告诉我,碧纱身上的毒,究竟解了没解?”
欧阳神医终于放下萧碧纱的手,沉吟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可以说解,也可以说没解。”
在场的人可全都楞住了,这哑谜说得可真深奥啊。
阙王不由得苦笑:“神医,你可把本王给弄糊涂了。何谓解了又没解?这禅意本王可想不出来。”
欧阳大夫连忙起身:“王爷见谅,实在是小鲍主这蛇毒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令老夫不得不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阙彦生连忙问:“何者为喜?何者谓忧?”
“喜的是小鲍主身上的蛇毒已尽数驱走,方才老夫为小鲍主把脉,小鲍主的脉象平稳,性命已无大碍……”
“太好了!太好了!“阙王听到这里,一颗悬宕的心终于放下。“本王想听的就是这句话。神医啊,等你这句话,可让本王等白头发啦!”
欧阳神医只能苦笑:“王爷,小的还没说完呢。小鲍主如今虽然脉象平和,一时半刻之间没有性命之忧,但依老夫看,仍大有凶险。王爷,小王爷,你们请看——”
老神医掀开纱,只见萧碧纱的眉间有一点豆大的朱红沙痣,乍看之下不觉如何怪异,但仔细一看,却发现那沙痣隐约间透着青紫,不多时竟转为浅紫色。
“这……”阙王大惊失色。没想到碧纱的脸上多了颗如此诡谲莫名的沙痣。
只听到欧阳神医苦苦叹息一声:“这正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凶险异常的忧心之处啊。”
阙王忧容满面,他多年征战沙场,从没遇到过解决不了的难题。带兵打仗、开疆拓土他在行,但遇上眼前的困境,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哎……萧王府人的应该也快到了,此事叫本王如何对他们交代?”
阙彦生跟在父亲身后,同样的忧容,只不过他除了担心碧纱,更为桃白若不安——一整个晚上,白若她们到底到哪里去了?
“彦生……”
“孩儿在。”
“你老实告诉父王,你那位桃姑娘从何而来?”
同样的问题,阙彦生再次回答。
阙王回头瞧了儿子一眼:“看起来,你很喜欢她吧?”
“孩儿打算娶她为妻。”
阙王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不由得怔住,脚步也停下来。“你想娶她为妻?那碧纱怎么办?”
“孩儿与碧纱向来只有兄妹之谊,并无男女之情。”他涩涩一笑:“碧纱妹妹也许会大发脾气,不过这对她也好,总胜过两个不相爱的人当一辈子夫妻要强,问题在于母妃,母亲她……”他叹口气,停住不再往下说。
他不说阙王也知道,他的妻子样样都好,只可惜权势之心太重。年轻的时候,她的野心助他成王,而今,她的野心,是要她的儿子也同样封王拜相。
“我知道。”阙王摇摇头,大手淡淡地挥了挥:“此事父王自会为你设法。”
“真的?”阙彦生大喜过望。
阙王笑了笑。“父王尽力就是,不过你母妃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孩儿知道,孩儿只求父王为孩儿与白若说几句好话,至于成不成……”他只能苦笑:“孩儿不敢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