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刚回到客厅,关心叶罗的朋友们都已离去,夜已经很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叶罗已习惯在这种深夜里坐下来,喝杯淡淡的酒,交换彼此一天的心得,有时候甚至只是啜着酒,无言地坐着——就像一对结缡已久的夫妻一样——
叶罗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她双手捂住头,静静的坐在她惯坐的角落里,小茶几里放着二杯不曾动过的酒。
他没有开口,只是沉默看着她,这些年,她从一个少女长成一个少妇,她瘦了却更显风韵万千。
他可以闭上眼在心里为她做一幅最详细的素描,她的每一条曲线,每一个动作,他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她。
也比爱自己更爱她。
他的生命向来是贫乏的,因为他本身就是贫乏的。
童年里,母亲夜夜抱着他以泪洗面,在佣人房里渴望地望着大厅温暖的灯光。
秦泰和见了他总是黯然地拍拍他的头,塞给他一些钱,要他自己去买些想要的东西。
他想要什么呢?他想要的是用钱买不到的关爱和温暖。
双生子待他很好,向来不把他当成佣人来看,但他却有自知之明地和他们保持距离,在学校里黑发黑眼黄皮肤的孩子总是特别的,他必须肩负起保护他们的责任,用拳头打出来的墙是很难打破的。
有许多女孩向他示好,等到她们知道他不过是个下人的孩子后那种嘲笑和冷漠令他刻骨铭心。
那样的印记一旦烙上便是一生一世,他怎么也无法忘记那种遗憾的眼光,冷漠的话,仿佛次等生物似的待遇。
然后他遇见了叶罗,当年的她活泼开朗,阳光似的灿烂令人无法抗拒,她对他极为友善,丝毫不认为他的身份有什么不对,他的沉默有什么不好。
她接受他就像接受空气一样自然。
于是当雪农决心逃家,他毫无异议地跟随了她。
到了台湾,叶罗的家在一夜之间破碎,庞大的医药费,加上月复中的小孩,她细瘦的肩膀扛得好辛苦!
她有亲戚,她却骄傲地不肯接受济助,把房子卖了,自己在外过着三餐不济的生活。
他和雪农半强迫地要她和他们一起住,然后便是一堆的帐单、生活费在这之间挣扎着喘息。
八个月后她在半夜前往医院生产,他毫不犹豫地负起照顾她们母子的责任,在雪农的同意下和她一起搬到好一点的地方,以免伤害到孩子的成长。
他不曾向她要求过任何事,她却在她能工作的第一个月薪水中抽出一部分含笑交给他。
他感到愤怒和屈辱,她却坚决告诉他若是不收下便不能再和她一起生活。
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事可以将他赶离她的身边,就算是他的自尊也是一样!于是他们彼此便在一起,过着主仆的生涯。
十一年来那份薪水一直像份枷锁一样扣住他对她的爱,他不能说,不能表示,只因为那份该死的薪水,只因他是她的雇员!
“念祖睡了吗?”她的声音蓦然响起。
他猛地回过神来,注意到她的疲倦与苍白:“嗯。你为什么不去休息?医生吩咐过你必须多休息的。”
“我睡不着。”她微微苦笑,注视着她自阴影之中走来,再一次纳闷他如此高大的身躯为休还能黑豹般的敏捷而不会显得笨拙。“他还好吗?”她有不自在地清清喉咙。
“他很好,今天的事使他有点失常,不过睡一觉就没事了。”沈铡走到她的旁边坐下,取起那杯酒微啜:“你不必担心他。”
“我知道,你把念祖照顾得很好。”她有些委屈地说道,想起今天念祖回来时怎么样都不肯离开沈刚,紧紧抱住他的膀子仿佛他是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他注意到了。
“孩子受惊时行为异常是一定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而且你看起来不像大力水手。”
“大力水手?!”她哑然失笑:“我以为现在的孩子都比较崇拜金刚啊战士之类,上个礼拜他才说他长大要当忍者神龟。”
“假装我是大力水手还勉强可以,要我当乌龟还不如先杀了我。”他闷闷地答道:“你儿子有奇怪的兴趣!”
叶罗轻轻地笑了起来,想像不出沈刚打扮成一个特大号玩偶的模样。
“这样好多了。”他着迷地望着她。
“什么?”
“你笑起来感觉好多了,这阵子很少看到你笑。”他有些晦涩地回答。
“那是因为这阵子我找不到好笑的事。”她同样干涩,还多了许多的苦恼!她的生活不但是出大闹剧,更是一出令人痛苦的大烂剧!
“你打算怎么办?”他原本不打算问,但无法阻止自己开口,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下一步。
她干笑一声:“有人建议我干脆带着念祖到国外避难,也有人建议我把他们二个照单全收,然后看他们哪一个最适合当念祖的父亲,你说呢?”
嫁给我。
他在心里嘶喊着,双手用力握紧了杯子。
她的选择里没有他。
对她来说他到底算是什么呢?一件多余的行李?或是一个她随时可以遣散的雇员?
他不知道他还可以忍受多久!
“沈刚?我在等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就像我和念祖的家人一样,怎么会不重要吗?”
只是还没重要到可以让你考虑到我!
他晦涩又伤痛地想着,如果这十一年来的努力只换得了一个家人的角色,他真的不知道还可以企盼些什么!
说出口是不是会有改变?
或者只是徒然把自己推离她的生活?
“那是你的生活,我不认为我可以给你任何意见。”
叶罗有几分钟的沉默。她到底期望些什么?期望他大声告诉她远离那些人吗?
沈刚不是那样的人,他只知道用事实来表示,却不会许下无谓的承诺,也不会用言语来表达他的意见。
她不知道她何时和会习惯这一点。
十一年来她总盼望他多说些什么,但他从未如此做过。
“那么我做任何的选择你都会支持我罗?”她忍不住试探。
他混身一僵,阳刚的脸上出现可怕的阴沉,他的话几乎是从齿缝中硬拼出来的:“我一向都无条件支持你的,不是吗?”
他起身将酒一仰而尽,克制着自己将杯子扔向墙壁地冲动,用力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的身躯紧绷着停住。
“雪农要我告诉你,你父亲要求你快点找到对像,否则他会亲自来台湾帮你寻找妻子。”
奇怪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竟和他一样的紧绷。
沈刚愤怒地诅咒些什么,半晌才认命地开口:“随便你们吧!反正我的选择少得可怜!”
看着他充满沮丧颓废的身影,叶罗黯然地垂下头。
有什么用呢?
她又在做些什么?
她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她不知道,人的心仿佛一座迷宫,而她自己正是设下迷宫,却跌了设计图的那个笨人!
第七章
悠扬的小夜曲伴着浪漫的烛光,美味可口的食物和英俊迷人的男伴,这几乎是每个少女心中都会有的绮丽幻想!
但对叶罗来说,这却是一场煎熬。
面对纪天扬深情的眼眸,殷勤的举动和体贴入微的关心,她所感觉到的,竟只陌生的麻木和僵硬。
“你的胃口不大好。”他温柔地凝视着她:“食物不合口味吗?”
“不是。”她僵硬地微笑:“只是没什么胃口,太久没吃法国菜了。”
“那我们换家餐厅好吗?”
“不!不必了——我的意思是说这样已经够了。”她微微笨拙地解释,不希望再经历一次煎熬。
纪天扬叹口气,在她的脸上寻找往日的踪迹:“我们真的陌生了许多不是吗?今晚不管我说什么都无法引起你的兴趣,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