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被看穿的错愕与刹那间产生的信任感仅仅只是一瞬间,她随即莞尔一笑,“我哪有什么言不由衷,难道公子不喜欢人家称赞?”
那双清澈的眼锐利地直视着她,仿佛直接看到她的内心深处,使她产生前所未有的惶恐;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锐利的目光转为心疼,一定有某些痛苦的记忆使她紧闭了心房,处处示人以华丽却空洞不实的表情。“我倒宁可听你说出心里想要嘲讽我的话,那样我会比较舒坦,毕竟那是实话,表里不一的感觉总是不太好。”他困扰地搔着头,样子颇为烦恼。
她胸口重重一震,忽然不笑了。
这人若不是老实过了头便是精明过了头,无论如何,他确实能洞悉人心,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公子似乎想太多了吧?”她的口气变得极冷,一方面保护自己,一方面掩饰被看穿的狼狈。
他洒月兑一笑,笑容里有自我释怀的轻松,那把描金扇重新摇了起来。“是啊,我一定是想太多了,其实你这样也挺好,只要你喜欢就好,我没有意见。”
本来就是她喜欢就好,莫名其妙的人!
他跟着她出了富春堂,又跟着她来到文林阁前,她抬眼看了看,美眸瞥向身后跟屁虫一样的他,轻柔却讥刺地问道:“我说公子,该不会这家文林阁也是你开的吧?”
没想到他竟眼现惊奇之色,诧异地道:“你怎么知道这家也是我的?”真是太厉害了。
她在心里连连抽气。
连这家也是?这……好端端的干嘛连开三家书坊,还开在一起呢?
面纱里的表情实在很难维持平静,莫非这位朱怀文是钱多到不行,开这些书店来解闷吗?
目光缓缓地扫向状元境的尽头,往剩余的二十余家书坊看去,再转回来月兑着朱怀文时,口气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维持轻柔。
“该不会这状元境的书坊全是你朱家开的吧?”
如果是,那就太离谱了。
朱怀文双手潇洒地负于身后,目光在状元境扫了一回,客气又谦虚地回答:“没有全部啦,后面那几家新开的不是。”
只有后面那几家新开的不是?我的天啊,真是离谱!
她笑眯着眼,目光却一点也没有微笑的温柔。
“我可不可以请问公子,为什么在状元境开那么多家书坊呢?”
“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兴趣,纯粹是兴趣。”
她闻言心中一阵轻蔑。真是奢华又离谱的兴趣,他们家的钱一定是多到不行吧!不知比起贾府来又是如何呢?
总而言之,她认为这个朱怀文若不是幼稚可笑,便是深不可测。
好吧!如他所说,她再也不可能找到自己满意的书籍了,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再待在状元境了。
但是这么一来,从书上寻找可能的离开方法也就宣告行不通了,思及此,她一双弯弯的秀眉不禁忧郁地蹙了起来。
见她一双似水美眸随着这个蹙眉又陷人一片黯然神伤中,朱怀文心中不舍,关切地问:“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呢?”
愁眉敛起,她冷冷地道:“关你什么事?”
“本来是不关我的事,不过如果你有困难的话,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一起商量,那事情会比较容易解决,俗话说‘两人齐心,其利断金’,一人的智力毕竟有限,如果有个人跟你一起想,那便是有了两个人的智力,如果有三个人——”
“你、闭、嘴!”她受够了,他该不会打算一直讲下去吧?“我可不可以拜托你离我远一点,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好吗?”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差的口气跟人讲话,但这个呆子实在令人抓狂。
被这么一吼,朱怀文愣住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一会儿突然嘿嘿笑了两声。
“你笑什么?”她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已经出了状元境,踩上淮青桥了他还跟在后面,他难道打算像苍蝇一样粘她一辈子吗?
他不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又笑了两声,露出一脸欣赏的表情。
她转回到他面前,怒火把她的脸颊都烧红了,气急败坏地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我笑你啊,总算露出些许真性情了。”他说这话没有一点讽刺,反而充满安慰。
她脸色一沉,“什么意思?”
“你外表虽然娇贵如花、温柔似水,但是你既不是花也不是水,依我看,你倒很像一株沙漠中的仙人掌,多刺而愤世嫉俗,你真正的性情就像你现在的容貌一样,都掩藏在这张美丽面纱底下了,假如撕开这张面纱的话……”
“你做什么?”他突然伸向前的手把她吓了一大跳,“你打算当街调戏我吗?”
她话说得很重,表情也很严肃,朱怀文一直温文儒雅的神色在瞬间敛下,受到侮辱似的辩白道:“我朱怀文才不是那种下流的人呢!”
她轻鄙地冷笑。“如果刚刚的举动不下流,那么请问什么样的举动才算下流?”就算在现代,随便对女孩子动手动脚都会被冠上“”的封号,她不相信时光退回到明代,这样的举动能不算下流。
温和重回朱怀文的俊脸上,他解释道:“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希望你别把自己藏得那么深,毕竟一个人要经常维持表里不一也是很辛苦的。”
她瞪着他,一双似水明眸剧烈地波动着。
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既诚恳又充满关切,倒好像他真是发自内心想关心她一样;但是……但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露出这种真诚的关怀?这是毫无道理的。
她仔细地看进那双眼的深处,想从那双眼中找出跟他的神情不相符合的狡狯,但是他的眼太过清澈,清澈到令自己在他的注目下居然感到自惭形秽,她心中大为慌乱,当场衫袖一甩,有些狼狈地道:“你别再跟着我!”
“这可不行。”他厚着睑皮道,“这桥不是你造的,人人皆可走,你不能硬说是我跟着你。”虽然很无赖,但是为了能继续跟着她,只好这么说了。
“你……”她眉毛怒挑,但想一想又随即收敛。
“好,你既不是跟着我,那请问你现在是要往哪个方向走?”已经下桥了,一条往东,一条往西,一旦他说东她便往西,到时他倘若又跟了上来,看他还拿什么理由来辩。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有些无措,一柄扇子心虚地摇着,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看心情。”总不能说是看你往哪一边吧!
秦可卿听到这回答双眉一竖,怒容已经出现在脸上了,但是在最后关头又忍了下来,认为自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人失去应有的优雅。
“好吧!”她的步伐又变得从容,对付这种死皮赖脸的人不需要跟他争辩,先向西走,如果他跟上来,再向东,让他措手不及。
轻盈地下桥,缓缓转向西边,朝贡院而去。她故意慢慢地走着,约十余步后,眼角便瞥见朱怀文的玉色长衫在身后飘动。
她在心中冷笑。
待会儿我忽然疾步往东,非逼得你疾步追上来不可,到时我便大喊:你这个登徒子,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亏你还是状元境几十家书坊的老板,原来这么风流低下,见了姑娘美貌便像苍蝇见了糖一样地粘着不放!让这来往的人群为你的风流作个见证,到时看你还拿什么来辩?
心中这么想着,她脚步忽然一转,疾步往东而去;就在此时,一个青衣男子拉着装蔬菜的板车迎面跑步而来,她见状惊呼一声,眼看着就要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