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眠螓首低垂,退站一旁,正眼不敢再多瞧一眼。最悲惨的事果然发生了,这位被她“扫地出门”的男子真的就是——净官少爷?!
看来老天爷是存心要玩她了。
将送来的帐簿放在桌上,从刚才便一路啰嗉进房的小厮注意到身旁的千眠,好奇心大起。“妳是新来……送死的?”后面三个字好像讲给蚊子听的。
“啊?”什么?
“妳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厮凑上前追问,既然又一个送上门来了,有名有姓的,他也好在她阵亡后,替她哀悼一番。
“我叫岳千眠,今年十九。”自我介绍也附带说给净官少爷听。
“妳是从哪儿来的?”
“京城。”
“哎呀,不是啦,我是说妳原本在哪房工作?”
“洗衣房。”
“洗衣房啊——”眼睛一亮。“那妳认识云冬吧?”
“不认识,但听闻过。”云冬是净官少爷的前任贴身奴婢,刚被换下,也是出身洗衣房的奴婢,要不想听人谈论都很难。
“我和云冬同乡,我们是一起进府的。”十万八千里的关系,也能攀得兴致高昂,小厮完全忘了身处何处,竟然话起家常来了。“我告诉妳哦,云冬可灵巧得很,做事挺能干的,也还算吃得了苦,只可惜啊!”
“顺生。”低沉权威的嗓音冷冷打断聒噪的家常话。
“是,少爷?”
“闭嘴。”
“是!”二话不说,顺生伸手把自己的大嘴巴给捣上。
“出去,把门带上。”无论声音或表情,都冷得结冰。
“是,少爷!”不敢再多言,顺生立刻鞠躬退场。
也包括她吗?千眠尴尬立杵,不知主子的喝令是否也含她在内。悄悄移步门边,也想偷偷识相退场时,下一道命令已如飞镖冷射而来。
“妳,留下。”
“是,少……少爷。”一面对他,舌头随即心虚打结。
她很想仔细研究他的长相,可是又不敢真的正眼打量他。
肖净官睨了眼她紧紧抱在胸前的鸡毛撢子,道:“如果妳是打算再把我『扫地出门』,是不是应该换枝扫帚才对?”
咻!
手一甩,撢子眨眼间飞出窗外,来个证据湮灭、死无对证。
“没……没啊,奴婢怎么敢?”千眠朝他露出僵硬且面部肌肉颇不协调的苦笑。“呵,少爷您真爱说笑。”请问,这是他要发飙的前兆吗?
她不敢去解读他的话里到底存在几分怒气,他是主人,她是奴婢,他当然有权责罚她,可心里不免存在一丝希望,既然众姊妹们一致推崇他是温和有礼、明白事理的好主子,那么,她便有理由说服自己去相信,他一定会理解刚才纯粹只是误会一场,她绝不是存心要“以下犯上”的。
肖净官瞅着她的脸,眉宇纠结。
“妳的脸……是故意的吗?”
“嗄?”
“是故意搞成这样的吗?”两道浓眉拢得更紧了。莫非这是京城传来的妇女最新化妆术吗?
“回少爷,奴婢是被人踹的,被一个没了良心的人踹的。”
“哦?那么妳——”
“少爷您不必担心,奴婢被踹的时候还不是肖府的人,所以您别恼,也别费心为奴婢出头了。”她猜想他大概会和夫人一样关心她,所以便先回了所有的话。
“妳——”
“少爷,您请放心,奴婢句句实言,绝对没有说谎,说谎太累了,很伤神,会短命,所以——”哗啦哗啦一大堆,把当日她和老夫人的对话全数又搬了上来。
肖净官挑了挑眉,不疾不徐打断她。“妳……叫千眠是吧?”
“是的,少爷,有何吩咐?”
“请闭上妳的嘴。”
千眠立刻噤若寒蝉,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半分。
“我只是要问妳,搽药了没?”
只是要问这个?
千眠对自己的“多话”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咦,是她看错了吗?她好像瞧见他唇边隐隐勾起一抹弧度,他是在对她笑吗?
肖净官走到橱前,打开第二格抽屉,取出一只白玉瓷瓶,顺手丢给她。
千眠反射性伸手接住。
哇哇,好贵的瓶子呵!幸好她有接到,如果失手打破她可赔不起。
“这药治瘀具奇效,早晚一次,拿去搽。”他淡淡道,唇边仍是那抹浅不可见的笑。
千眠捧着瓷瓶,意外地感动着。
是了,如同众姊妹说的那样,他是个好主子!就和老夫人一样,他竟然会主动关心她,她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肖净官走向她,浅笑,却摇头叹道:“啧,瞧瞧妳这张脸。”
“咦?”
“现在,仔细听清楚我的话。”
“是。”
“马上拿着药离开我房间,在妳的脸能见人之前,不准出现在我面前,更不准出去随便吓人,听清楚了吗?我可不想听到肖府传出『闹鬼』的流言——”
笑容依旧如阳光般和煦,说出的话却比冰雪更冷寒。
原来,在他主动关怀的背后,竟隐藏着如此伤人的动机。
千眠呆若木鸡,感动的一颗心瞬间跌进万丈深渊,捞不到亦触不着——
他……真的是大家口中那位待人亲切、温和有礼的净官少爷吗?
第三章
他真的是!
对,绝对是“他”!
就是这张脸,终于让她给找到了!
千眠躲在一棵大树后,对着净心园亭子里那抹高大俊挺的身影探头探脑。
尽避已经事隔十年,她坚信自己绝对不会认错人。
她整整偷看、观察他好多天了。端正贵气的精致五官、整齐扎在脑后的马尾、随风轻扬的乌黑发丝、冷然又疏离的微笑——是了,从他脸上可以明显看出当年那位少年的五官轮廓,只是如今他看起来成熟许多,也更俊美许多。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指望他的“记性”也能优良许多。
否则,这十年的“债”,她要找谁讨去?又该找谁偿还?
目光紧紧锁住肖净官,千眠咬着手指甲,眼泛泪光。
十年来,她没有一天忘记过他。
对他,她是又爱又恨。
爱,是因为他确实帮了她一把,在她最无助的时候。
恨,是因为他偷了她最重要的东西,在她最无依的时候。
她欠他的,她会偿还。
他欠她的,自然也别想赖。
她绝对会追回属于她的东西,让娘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瞑目。一想到即将可以了却多年的心愿,千眠忍不住流下激动的泪水……
凉亭里,当然也能感受到她热烈的注视。
“少爷,她还在耶。”顺生为主子摇着扇,双眼也没闲着,忙着观察主子周身任何风吹草动。
肖净官轻轻翻过书页,捧书静阅的姿态不变。
“而且她泪眼汪汪的。”
肖净官不为所动,继续他的阅读,难得偷空的午后,他不想被打扰。
“少爷——”
“不用理会她。”
“可是少爷,她好像真的在对着我们流泪耶……”不不,该说是对着少爷一人流泪才贴切!
“就当你瞎了,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少爷——”
“顺生,你话多了。”
啪!肖净官合上书,视线一凛,顺生立刻识相闭嘴,不敢再吭半声。
“能专心做好分内工作,不存非分之想,自然能留得下来,其他都是多余。”肖净官换过另一本书册,又开始他的阅读。
顺生闷声摇扇,双眼仍抵挡不住强烈好奇心,直往净心园入门处的大树边瞟去。
想来,这新来的丫头应该也会和之前的贴身奴婢一样,满心满眼都只有少爷一人,必定黏功缠功十足。也难怪少爷一回到府里,听说老夫人为他编派了新的奴婢,他老大近来难得的好心情立刻被破坏殆尽。
主子心情差,奴才苦哈哈!
身为肖家长公子身旁第一忠仆,这个中滋味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