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扁绪三十三年十月(民国前五年)北京
这一片死寂不知道持续多久了。
整个偌大的毓亲王府,此时竟安静得连根针落地都听得见,所有的仆役都被驱离大厅,而留下的四个人,也只持续着沉默,再沉默,仿佛那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大厅正位上,端坐着毓亲王,由他身后一幅光绪皇帝亲笔提字、御赐的对联以及整栋屋于的豪华装饰看来,不难猜出其在朝廷中的权责威势。但是,此时此刻,他只是以一个父亲沉痛的心情,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眼前的宝贝女儿──瑾裕。
虽说北京的十月天,已有明显的寒意,但斗大的汗珠却不断地从瑾裕的脸颊上滑落,平日晶亮有神的大眼睛现已显得涣散;泛着越来越惨白的唇色,也分不清是滞热的气氛所致,抑或是害怕即将到来的风暴。
身旁的丫鬟──银杏,看着似乎随时会晕过去的格格,终于忍不住抽出袖中的手绢偷偷地替瑾裕拭汗。
“不准替她擦汗!”
静默中赫然一声,划破了岑寂。吓得银杏手绢掉了地。
“我不要紧的,银杏。”瑾裕首度开口,但声音却因灼热的疼痛感而略显暗哑。她下意识的抹了琉干裂的嘴唇。
毓亲王宠爱女儿在朝廷中可是出了名的!
十八年来,瑾裕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她活泼聪慧,对各类新鲜的事物总感到好奇,尤其偏好西学。他这个做阿玛的也总是顺着她的意,甚至还为她请了个英国教师来教她说洋文。在当时这些个行径曾经被慈禧太后视为离经叛道,还好有光绪皇帝出面说情,才勉强平息太后的怒气。
但是,接触西学是一回事,“实践”西学又是另一回事,如今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宝贝女儿竟然学起洋人那一套,拿女子最宝贵的贞操当儿戏。
“说!对方是谁?”毓亲王开口质问,眼神严厉。
瑾裕迟疑地摇了摇头。
“你下个月就要与靖亲王的儿子──世尔成亲了,现在弄成这样,你要我如何向对方交代?”毓亲王眉头紧蹙,声音中透露出怒火。
“阿玛……”瑾裕看着毓亲王,苍白的脸色带着一丝乞求。“我不要嫁给世尔,但孩子是我的,求阿玛让我生下他……”
“胡闹!”毓亲王吼道,大手奋力一拍、震得桌上的茶碗不住的跳动。“未出阁的清白之身教人给糟蹋了,你竟然还有脸要求生下孩子?银杏!你说!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银杏颤抖着低下了头。
“阿玛,这不关银杏的事,我求求您,只要您答应让我生下孩子,即使我不爱世尔,但我也愿意嫁给他,阿玛!我求您……我求求您……”瑾裕不断地磕头哀求着。
“爱?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学那些见鬼的洋玩意儿!什么爱不爱的,简直是伤风败俗!”
毓亲王愤而别过脸去,却仍难掩伤痛的神情,这是他第一次对瑾裕说出如此重的话。可是,当初安排这门亲事可全是为了她着想,世尔性格好、才华出众,行事又沉稳,婚后必定会好好疼惜瑾裕的。但现在,他该如何收拾这样的局面呢?
瑾裕停下了磕头的动作看着毓亲王,一颗心仿佛被人撕扯般的痛楚。
“阿玛……”话一出口。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曾几何时。她竟会和一向疼爱自己的阿玛闹成这般地步。瑾裕求助地看向一旁……
“额娘……”
和硕福晋闻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瑾裕一眼,身体微微颤抖着。
沉默再度迅速地在四人间弥漫开来,陪伴死寂的,只有瑾裕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时间似乎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瑾裕突然抬起头来,眼底满是坚决──
“阿玛、额娘。我了解你们的苦心,是女儿不孝,让您们如此烦心。”瑾裕开始对着毓亲王猛磕头,一下……两下……嚣地她突然使劲一撞。
“砰──”
“格格!”银杏惊呼失声。
“瑾儿!”毓亲王也被女儿的举止所震惊。连忙冲上前抱住血流满面的瑾裕,原先的愤怒早已被担忧、焦急所取代,这是他的女儿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能让瑾裕做出如此的牺牲?真是爱的力量吗?
“来人啊!”大厅陷入一阵混乱。
银杏赶紧用手绢按压住瑾裕的额头,但血还是不断地从指缝间渗出。“格格……为什么?”银杏硬咽道。
瑾裕看了看银杏,又看了看额娘。“不要哭……”她虚弱的说,并转头望着她一向敬重的阿玛──那是她在失去意识前最后所见──一双她所熟悉,充满慈爱、心疼的眼睛。她牵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感激、放心的微笑。
第一章
二十一年后──
民国十六年一月上海
梅·里斯站在甲板上,在海风中摇曳着一身的雪白,她那典型“英国淑女”的装扮,再加上略带外国“风味”的面孔,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的耀眼突出。
看着人声杂沓、繁荣忙碌的上海,似乎有着流泻不尽的生命活力。梅·里斯抑不住兴奋的心,直想对着人群大叫。“我-终-于-来-了!”
就在踏上码头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朝地面用力地踹了几下,并抬起头重重地吸它一口气──哇!靶觉是如此的真实。
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中国人同时聚集在一处,顿时令她感到无比的亲切,毕竟这是一个属于中国人的地方,而且也将会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梅·里斯太沉迷于眼前的感动,没发现自己已成为他人觊觎的对象。在一个不小心的碰撞之后,行李竟然不翼而飞。
懊死!她不禁低声咒骂。
梅·里斯立即掀起她那一袭纯白镶蕾丝的长裙,以极不淑女的姿态追赶着抢她行李的偷儿,无奈港口上的人实在太多,老挡住去路,而那偷儿又太熟悉此地的环境,快速在人群中穿梭。无奈之下,梅·里斯拿出手袋中的弹弓,捡了颗石头,狠狠的朝偷儿弹射出去──
“啪!”正中目标!
这可是自己必备的防身武器。悔.里斯原以为再也用不上了,不料才刚到这里没几分钟就派上用场了。
看来上海和她的想像实在有一段差距。
她拎着长裙,快速的朝坐在地上坞着头的偷儿跑去,抚着微喘的胸口,毫不客气地举起蕾丝洋伞猛敲着他的头说;“喂!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偷本姑娘的东西!怎么样呀?你虽然“道”高一尺,还是比不过我这“魔”高一丈吧!”虽然带有鼻腔的外国口音,还是无法遮掩她的得意之情。
见偷儿坞着头没反应,悔.里斯又用洋伞戳了戳他,心想该不会是下手太重了吧?
“喂!我可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你偷我东西在先,也不至遭此下场。”她蹲下来,用手敲了敲他的头,原来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
“你要抢就应该抢钱包,我行李内没值钱的东西,只有我爹地留给我的遗物,你拿了也用不上!”
还是没反应。“难不成我的中国话这么差吗?”梅·里斯暗想着。
“喂!小子,你还要赖多久?快把东西还我!”梅·里斯起身,单手插腰喝令着。
这小子顽固地抱着行李箱,迟不肯松手,梅·里斯不禁笑了起来。
迟疑了半晌,小男孩终于起身,将行李高高举起,等着她接手,但是仍然固执地不看她一眼。
梅·里斯发现他有一双炯炯有神、深具防备与敌意的眼神,要不是身高以及童稚的脸孔提醒了他的实际年龄,任何人可能都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