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帝抬眼看到他们两个,目光旋即又落到洛廷轩手中的账册上,不禁恨恨地一甩袖,背转身去。
南斌不为所动,只闭起了眼,缓缓地道:“皇上不可急于一时。”
听到他的话,逸帝阴沉着脸地转过身来,却没有开口。
于是南斌又说:“纳须弥于芥子,一本帐册就足以道尽两江官场的重重黑幕,臣能体会皇上的怒意,那是怒其不争啊!但皇上登临大宝不过一载有余,百废待举,两江又是朝廷税赋的重地,一旦严旨查办,两江必乱无疑!两江乱了,国家的社稷根基亦会随之动摇,到那时,臣等将辅佐皇上何以处之?”
逸帝眯起眼,猛地攥紧手中的檀木佛珠,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朕又岂会不懂?”他转回御案后坐下,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低头瞥见佛珠,越发火冒三丈,“父皇在世时一直告诫朕要懂得处大局隐忍,可底下替朕办差的都是这样一群惟利是图的东西,朕要怎么忍?!要忍到何时?”言讫,他竟将手中的佛珠也大力扔了出去。
洛廷轩捡回佛珠,连同账册一起重新放回案上。
逸帝轻轻一抬手,又似想把这两样东西扔掉,但终究隐忍了下来,硬生生握成拳头搁下。“廷轩,你也要朕忍着吗?”他面无表情地拾眼看着面前的这位年轻宰辅。
她颔首恭敬地低下头,“是,臣以为……南相所言极是。”
逸帝的拳头握得更紧,“朕要整顿吏治,难道就成了一句空话吗?!”
“唉……”南斌在一旁叹了一口气,“历来国之命脉,惟在吏治,这话是没错的。”
洛廷轩转头看了左相一眼,带着忧虑和赞同的目光,“将军败仗可治罪,但废除一个,前线还需要派人再战。”她顿了一顿,才又道;“账册上所牵涉的那些官员……皇上可以统统革职查办,但把两江的官场清空一半,短时之内可以找何人替代?这是臣等为皇上所深深顾虑的。”
“好啊——”逸帝苦笑,气得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龙椅上,“他们在下面勾结贪污,个个高宅深院、起居八座,朕这个皇帝却还无能为力整治他们!”
洛廷轩看着他,为人臣子,感到既惭愧又有些许心疼。
“时局虽不可以乱,但纲纪却也是要匡正的。臣以为查办一小部分,以儆效尤,并让其余的人明白,朝廷不追究,并不意味着继续放纵。”她点到即止地说完,望着逸帝的目光变得盈亮。
那里面饱含着对这位年轻君主的期待。
于是,新朝承安二年,两江官场突生变故。
苏州知府郑鹏年等三十余名官员被单职罢官永不叙用!
但大浪来袭,各有干湿。其余的大小辟员们虽有小惩,却皆无大碍。其中,两江总督及江苏、江西、安徽三省的巡抚都只以“失察宽纵”之罪罚俸三年。
第四章
天际一行归鸦掠过。
暮色苍茫,洛廷轩才疲累地下朝回府。
还未下轿,就已看见大门口熙熙攘攘地围了一堆人,且全是官员。
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用猜也知道这些人所为何来!
两江出了事,龙颜大怒,在朝的许多官员自然也惶惶不可终日。有的是与两江获罪官沾亲带故,害怕王法无情,不幸诛连到自身;有的是唇亡齿寒,因为朝中也有十来位牵连此事的官员丢了官、赔上了仕程,而他们虽然没与两江的官员勾结,但和其它省的地方官吏却也是有过类似“交情”;还有人是“涉水不深”,躲过了一劫,但害怕有朝一日会再来个秋后大算帐……
林林总总原因不一,不过都是想来求右相大人在必要时给些照应。
轿子一落到大门前,那些求庇佑心切的大小辟员们就围了上来,刹那间把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且“右相大人……”的讨好声此起彼落。
幸好当初逸帝钦赐的八名佩剑侍卫冷着脸左右驱赶,待把众位官员“请”离了轿子五、六步远,右首的一个才掀起帘子,恭敬地扶着洛相下轿。
“右相大人——”众人还想涌上来。
左首的那名侍卫猛地将剑半拔出鞘,雪亮的寒芒陡然一闪。
他维持着这般姿势,目光一扫,阴着脸冷笑,“相府素有规矩,我家相爷下朝后一概不见客。哼!诸位大人这是干什么,要群起让相爷破例吗?”
“呃……呃……我等不敢——”
“对,万万不敢!”
被吓住的官员们只得战战兢兢地往两边退开十数步,以让出道来。
岂料他们一让开通往台阶前的空道,洛廷轩却当场怔在了那里。
她忍不住眨眨眼,以为那是一道幻影——
“紫……”声音破空而来,仅说了一个字,就已让她慌乱得难以自持。
一身雪白的衣衫,轻袍缓带,便如鹤立鸡群一般,沉湛施施然地负手立在右相府的台阶上。此时夕阳西下,淡淡的金色余晖洒照在他身上,真是说不出的俊美潇洒。
洛廷轩没空理会这些,她只在霎时惨白了脸。
他难道打算要当众揭穿她的身分吗?!
沉湛将她的神情转变一点不漏地收纳入眼帘中,在心中闪过一丝笑意,方才拱手继续往下说,却原来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右相大人,您让在下等好久啊!”
乍惊之间,她险些举步不稳。
待她心神不宁地走上台阶,他仍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
“喂,小子,你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吗?”先前的那名侍卫仍是冷脸相向。
沉湛的眼里却似浑然瞧不见旁人,他只直直地盯住眼前的身影,玩味地问:“在下不辞千里而来,求见右相大人一面。难道连区区一盏茶的时间也不肯相赐?”
“你……”洛廷轩一怔,终究只得为难地点点头,“好,你随我进去吧。”
相爷既然发了话,侍卫们自然不敢再拦阻。
守在门边的家仆们早已拉开楠木大门,待相爷和客人一入内,又砰的一声,老实不客气地关上了门,留下侍卫们在台阶上“送客”。
“诸位大人,都请吧——”
“你们都是在朝为官的人,若为公事,明日上了朝再寻我家相爷不迟。”
“干什么?”寒光宝剑又在鞘里跃跃欲出,“等在这里想过年呐?”
辟员们无奈,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
但也有人极不服气,“听那小子的口音似是江苏人氏……哼!不过一介白丁,无半点功名,不过是南方的富家子弟,怎么就偏偏让他一个人进府了呢?”
也有人劝他,“汪大人,你就算了吧!”
“没错,那两扇大门板又不是你府上的,洛相爱让谁进就让谁进,你管得着吗?”
如是这般,落日西山,数十名官员也慢慢做了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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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苦再来找我?”洛廷轩怔怔地望着窗外的一丛绿意,心绪又全乱了。
最后一抹夕阳,淡淡地扫过她清美的脸庞。
屋内的另一个人没有做声,只是先关上了书房的门,然后转过身,在一室静寂中,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前的那个身影,忍不住趋步上前,从背后轻柔地拥住了她!
洛廷轩猛地僵直了背,“你——”
她想拨开他的手,他偏拥着不放。
沉湛扬起唇角,语气中满足无奈,“曾经有一个瞎眼的老道上对我说,我命中犯桃花,注定要为情所困。我原本并不信这些,但偏偏那日遇到了你——”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住。
因为说这些已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