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顿了顿,最后还是顺着女儿:“好,不想、不想。”
轻扶起母亲,黎荭道:“妈,你早点睡吧,爸要知道你这么晚睡,又要怪我了。”
“别理你爸说什么,”女人靠着女儿身上。“他比我还晚睡呢,哪有资格说我。”
将母亲扶回房,黎荭看了看极端女性化的房间后,突然开口道:“妈,你还是不让爸爸回来啊?”
女人纤瘦的身子一僵,侧过身拉了被覆住自己,她逃避似地道:“我要睡了,你帮我关灯。”
黎荭无奈地耸肩,走向门边正要按下开关时,母亲的声音又响起了:“小荭,明天要记得去学校上课喔,你答应过妈的,别忘了。”
“是——”话尾叹息似地拖长,黎荭熄了灯走出房间,本来要往自己寝室走去,却在看到昏暗的客厅里那一点红光及一丝冉烟时,自动转换了方向。
“你妈睡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
“唉。”黎荭在父亲对面坐下。
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猫儿眼在父亲脸上搜寻着,眼划过父亲脸上的皱纹,划过他颊上的疤,划过他性格的面容。
她从不曾见过比父母差异更大的一对。
母亲纤弱、易感,她足不出户,喜欢在家看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字在上面的书,喜欢弹琴,喜欢在院子里养花。
案亲高大壮硕,一张脸看来不怒而威,他喜欢的是在外头呼风唤雨,在生死之间来往的刺激。
她的父母就像火与水,水火虽不相容,却会相恋。
她有母亲的外表,却有父亲的性子,小时候不懂父母为什么要分住在不同的两栋屋子,而爸爸说因为妈妈爱静,她想也是,前头有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每天谈的都是打打杀杀,妈妈一定会受不了的。
但她却喜欢这些。
“唉……”她不自觉地叹。
“好了,”父亲揉揉她的头。“你妈说得也没错,往好的方面想,说不定你会喜欢作育英才的感觉呢!”
“恶……”她整张脸厌恶地纠成了包子状。
望着女儿,黎大海脸上带着不自觉的笑,颊上的疤因这一笑而扭曲,看来便显得益发骇人。
“没办法,我们不能让妈妈伤心啊。”
不能让妈妈伤心,这大概是父亲教她的第一件事。
若不是为了这根深柢固的想法,她也不需将自己丢到学校去当啥老师。她耶,高中时没一个科目及格的黎荭耶,居然要顶着买来的学士学位,去学校荼毒别人的孩子,这种事亏她老妈想得出。
“要是照我的想法,你理所当然要接我的位置,可你妈那个人,”黎大海叹道:“不管怎样就是要把你往正途上拉。以前还能当没听到,推拖过就算,自你出事后,我就没立场说话了,你……”
他摇摇头:“只能自求多福了。”
岂止没立场说话,从前还能到这儿过夜的父亲,近一年来连母亲的房间都很难进得去了,每次看父亲碰一鼻子灰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你呀,太宠妈了。”黎荭说道。“直接破门而入不就行了?”
“我宠,你就不宠吗?”他们父女俩在外呼风唤雨,一进这家门却像两只遇了猫的老鼠。“要不是因为……”他没把话说完,剩下的话尾化成了一声叹息。
要不是因为爱她,何必这么听她的话?
“算了,算了,”黎荭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还是去睡吧,答应了老妈要乖一阵子,要是明天没乖乖去学校,她又要用眼泪淹死我了。”
“去吧,”黎大海也站起身往妻子的房门走去。“我也去碰碰运气,说不定你妈今天心情好,愿意让我进门。”
黎荭哈哈一笑。“祝你好运喽,老爸。”
“谢谢。”黎大海苦笑。
第二章
“完了、完了,迟到了!”
一面将乱成一团的卷发盘成髻,一面穿上深色外衣,黎荭嘴里一叠声地喊。
穿着长及小腿的窄裙,她努力跨开腿,偏总是差点将裙子撑裂,最后她干脆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直冲厨房。
随手抓了块面包就往嘴里塞,她模糊不清地道:“妈,我来不及了,先走了,拜拜!”
“小……”黎妈妈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要开口,一抬头已看不到女儿的踪影,站起身走向门口,正好看到女儿着套装的背影,那模样看来好端庄、乖巧,让黎妈妈嘴边不禁浮起欣慰的微笑。
黎荭对这些可全然不知,她嘴里喃喃抱怨着一身限制行动的装扮,穿着细跟高跟鞋的脚仍不敢停,随手拉了个组里的兄弟当司机,好不容易在第一堂课下课前赶到新民高中。
教务主任一面带她往教室走,一面在嘴里唠唠叨叨地念着:
“黎老师,你如果有事要记得打电话来请假呀,学校人手不多,很难腾出人来代课的。”
“是,对不起。”跟在白发白胡子的教务主任身后,黎荭吐了吐舌,她当然知道新民高中人手短缺,要不怎会录取她这种可疑人士?
想起面试那天,校长一面皱着眉怀疑地看着她的毕业证书,一面偷偷觑着她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笑。
“那,”教务主任停住脚,“这就是你的班级,之前的方老师因为——”他停了下,像在寻找借口,一分钟后才终于决定:“身体不适辞职,三年二班就一直没有导师,你来了正好接这个班。”
黎荭点了点头,伸手要拉开门——
“对了,”教务主任又回过头:“这堂课是关老师帮你代的,你们互相打个招呼,我们学校人少,大家感情都不错的。”
再点了点头后,她将半合的门拉开。
这就是她的班级吗?她有些好奇地望向教室。
讲台下坐了二十几个学生,据她所知,这样的人数要算多了,新民是俗称的放牛学校,一班四十个学生退学的退学、休学的休学,毕业班还能留下二十多个,不容易了。
二十几个学生都在做自己的事,听音乐的听音乐、修指甲的修指甲,就是没一个专心上课的。这很正常,因为讲台上没人。
她走上讲台,看看黑板,再看看台下,那个帮她代课的关老师在哪啊?教室里因为她的存在而慢慢安静下来,她眨了眨眼,对台下的学生们笑了笑,正要开口询问,眼角却像瞄到了什么——头往右一转,一个亮晃晃的影便入了眼,她眼微眯、眉微皱,好不容易才看出是个坐在靠窗位置的人,五月的阳光亮闪闪的,将他烘托得整个人都发起光,看来像极了什么神迹画面里的人物。黎荭慢慢走向那人,微侧着头专心研究着。
扁线太亮让她有些看不清,黎荭干脆避开阳光,蹲,双手撑颚地看着他。原来是个年轻男子,他低着头,视线在书上滑行,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是五月的阳光带着神奇的魔力吗?还是这个位子有着什么奇怪的力量?为什么这个人明明就在她眼前,却又像处在另一个时空?
她不自觉地朝前伸出手,阳光洒在手上的感觉与过去二十四年完全一样,四周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变化,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显得不同?又是什么勾动了她的回忆,让她兴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喂。”她出声道。
男人像什么也没听到。
“哈罗,有人在吗?”她挥了挥手。
男人的眼仍停在书页上。
她皱了皱眉,原要推推他,或直接将手盖在书上,手都已经抬起,却在看到他嘴角的笑时停了。
她似乎不该去打散这样的笑意,当那笑看来是如此快乐而纯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