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略瞥了一眼画轴,冷讥道:“没有歪斜,只是你角度站偏了。”
滕霁转头看他,眼中有著兴味。“是吗?”
“有时候换个角度看事物,才不会被局限於自我的主观意识里。”丁略直视他,话中有话。
滕霁岂会听不出他的挖苦,他挑了挑眉,微微一笑,走到大厅正中央的圆桌旁,一手搁在金麒麟的红桧座椅椅背,斜倚著身子,转头看著他。
“这句话说得好,人在做任何事都会沦为主观意识,是该经常换个角度,否则就容易局限了自己的视野。”他斜睨了丁略一眼,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奉还。
“但有时还是得坚持原则。”丁略尖锐地反击。
“太过坚持原则容易导致刚愎固执。”滕霁冷哼。
“刚愎固执也总比随兴好,否则一旦上头的人不够成熟,就会害得下面的人忙乱无章。”丁略火力全开。
“正因为要带领手下,上头的人才得看得够深够远,连一些小细节也不能马虎。”
“太过插手小细节等於是吹毛求疵,那么手下会更难办事。”
“真正有能力的人即使在无理的要求下也能完成使命。”
“那种要求已成了刁难。”
“如果把这种小小的要求当成刁难,那么就该反省自己的执行力了。”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貌似平静,但陆力早已看出两人之间不但火药味十足,而且还剑拔弩张,气氛远比直接大打出手还要紧绷。
陆力手心发汗,担心地望著丁略和滕霁,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丁略阴骛地瞪著滕霁,突然沉默不语。
很显然,沟通失败。
论刚愎固执,滕霁这臭小子可比他严重多了。
滕霁看著他,竟然笑了。
“为了几件衣裳就轻易地发火,这可不像你啊,丁略。”滕霁语带揶揄。他从丁略一踏进大厅时就猜出他的来意。
这个始终不愠不火、沉著冷静的商场常胜军是真的被他惹毛了,瞧他那张俊磊刚毅的脸庞,眉宇间怒火暗燃,要不是拥有强大的自制力,大概早就爆发了。
“那些长袍是典礼中的重要物品,你有哪里不满意?”丁略懒得绕圈子了。
“绣工,作工,都不满意。衣服线条太僵硬,麒麟图腾绣得也太匠气,总而言之只有一个字--俗!”滕霁挑剔地道。
“那是请上海有名的师傅做的,应该没有问题。”丁略自认品味还算不差,他可一点都不觉得那些长袍俗在哪里。
而且,依他看,衣服是看人穿的,人俗气又怎能怪衣服?
“但我就是不喜欢。”滕霁强词夺理。
“你……”丁略一阵气闷,简单的一句“不喜欢”就要否定一切,还有谁比滕霁更任性?
“只要重做就行了嘛!”滕霁轻松一笑。
“重做不只浪费金钱,时间上更来不及。”
“一个好的制衣师傅会在客人的要求时限里赶制出来才对,再说,布料又是现成的。”
“别拐弯抹角了,你就直接点明你要由哪一家来制作吧!”丁略冷哼,他突然发现,重点根本不在於品质,滕霁心里一定早就有属意的制衣师傅了。
不愧是精明能干的“金麒麟”,一下子就明白他的心思。
一丝赞许闪过滕霁清冽的黑瞳,他笑意加深,道:“上海的确有许多老字号的布庄,目前几个有名气的虽然都不错,不过我听说有一位已退休的裁缝师傅更是个中老手,同行还给他一个『天工』的封号,我想穿他做的长袍已经想了好久了。”
“店名?”丁略问道。
“不太记得了耶,他已经很老了,而且那间百年老店不晓得还有没有开业……”滕霁侧著头佯装苦思。
如果丁略还看不出滕霁存心捉弄他,那他这二十四年就白活了。
“行了,我会找出这家老店的,不过如果赶不上典礼,我们『五行麒麟』可不管什么得穿长袍的老规炬,全数改穿西装,而你……如果非长袍不穿的话,就准备光著身子参加吧!”丁略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陆力傻在当场,没想到主子竟会撂下这种负气话,吓得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哈哈,真难得,你们家少爷生气了……”滕霁大笑出声,他忽然觉得,惹丁略生气真是件好玩的事。
“这……滕少爷……请别见怪……”陆力慌张地嗫嚅著。
“陆力!”丁略在门口转身叫道。
“是。”陆力一惊,向滕霁鞠了个躬,匆匆跟上丁略。
“丁略!”滕霁出声叫住丁略。
基於礼貌,丁略还是止住步伐,回身看他。
“我记得那个老师傅的店好像有『珍珠』两字……”滕霁像是突然想到似的。
“是吗?真是感谢你提供这个『宝贵』的线索。”丁略的口气又讽刺又冰冷。
“不客气。”滕霁不以为意地拉开笑脸。
丁略眉心一拧,转身走出大厅,迅速上了他的车离去。
滕霁那张笑脸果然如武绝伦所说,碍眼极了,难怪方阔会被气得晕过去,要是再待个几秒,恐怕连他也会忍不住挥出拳头。
这就是他们的“麒麟王”,一个小他六岁的小表,一想到未来得时时面对他,他就觉得疲惫。
微微拉开领带,他揉了揉眉心,看著窗外繁华的夜景,心情无端端繁杂起来。
“给我一根烟,陆力。”他沉声道。
“少爷,老爷和太爷都不准你抽烟……”陆力急忙回头。
“给我烟。”他重复道。
陆力怔了怔,没再吭声,他明白在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有照做。
“是。”他转身递上一根烟。
丁略点燃烟,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整个人慵懒地靠向椅背。
“去查一下上海所有制衣店,看看哪一家店名和『珍珠』两字有关。”他命令道。
“是,我马上查。”陆力应了一声。
丁略虽然在口头上逞了一时之快,但依他的个性,这件事说什么也要办好才行。
因为这是他和滕霁之间的角力,他非赢不可。
非赢那个小表不可。
上海的长乐路上,接二连三地林立著好几家旗袍店,一般观光客经常驻足在这些店里,买一、两件复古的旗袍过过瘾,或是带回家当成纪念品。
不过,真正懂得门道的人,会绕过这些已与流行结合的商品化店面,直接拐进与长乐路相交的一条小巷弄,走到底,一间保留著浓浓中国布庄店铺风貌的古老商家便藏身
在攀满了绿藤的矮墙之内。
币在商铺外的小小招牌已非常老旧,几乎被藤蔓遮掩,招牌上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还是看得出那三个褪色斑驳的小篆字体正是“珍珠坊”三个字。
“珍珠坊”在上海已有百年历史了,可是它的来客并不多,和外头那些门庭若市的商家此起来,甚至可说是门可罗雀。
然而这家看起来生意奇差的店铺却不像外人所见的清冷,相反的,珍珠坊做的全是熟客订制的买卖,不同於时下一般的花稍旗袍和长袍,这里讲究的是细腻的手工及剪裁,就连布料也绝对是上选真丝,绣样、身段,完全依客人的要求订制,因此,有人说,只要穿过珍珠坊的衣裳,便再也不会想月兑下来。
天色已暗,华灯初上,丁略顺著小巷找到这家老店,看了看招牌,眉峰一蹙,转身再向陆力确认一次。
“就是这里?怎么像间废墟?”
“与『珍珠』两字有关的店铺虽然将近十家,但经过调查,这一家『珍珠坊』原是家布庄,已有百年历史了,传了好几代,五○年代时期,这家店的老板因为作工精细,被形容制衣绣工手法如天上才有的巧匠,所以当时的富贾仕绅们便给他一个『天工』的封号。”陆力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