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燕子,在新绿的柳枝间穿梭飞舞,衔着夹带花瓣的芹泥,在岑寂已久的梁椽上筑巢,忙得不亦乐乎。
“郡主,你瞧,燕子回来筑巢了。”一个丫鬟推开书斋里的帘栊,惊喜地叫了起来。
“燕子回来,春天也就来了,怪不得昨儿个西花园里的春花,在一夜里就全都开了呢!”
帆龄慵懒地望向书斋外的院落,只见藤萝秋千架上,满缀着女敕紫嫣红的花朵。秋千晃动中,筛下了重重花影。
“二月是百花盛放的季节,难怪古人要称二月为‘花月’了。”丫鬟揭开香盒,在金倪香炉内,添上了瑞香,香气氤氲一室。
“郡主,你的生辰也在二月,不知道今年王爷能不能够赶回来为你庆生呢?”
帆龄靠在窗前的几上,铺纸研墨。她拿下云龙笔架的紫毫中楷,在雪白的宣纸上秉笔挥毫,临摹着窗外景色,泼墨为画。
“会的。王爷去年出征前就和我约定了——今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我们要团聚相见。”
她眸中蕴着朦胧情思,神情恬淡,回答丫鬟的语气却是轻柔而坚定,绝无丝毫忧虑或怀疑。
一年了;一年来的岁月,梦寐相思,漫漫悠长。
绵绵无尽的思念、悬惦和担忧就像寂寞的茧,在她心底层层缠绕,噬啮着她的心腑肌鼻……
等待如煎、相思如狂——她终于体会到了那椎心欲碎的难熬滋味。原来,分离的日子,竟比她想像中还要痛苦寂寞,难耐难挨。
她黯然消魂地度过每个等待和寂寞的凄凉晨昏,望眼欲穿地等着额豪凯旋回师的消息。
然而日复一日的期盼和失望,却几乎要让她以为这一年永远过不完了。
而现在,一年终于过去了。离两人约定相聚的日子越来越近,漫长的思念和等待也终于快要到了尽头……
帆龄轻抚腕上的翡翠双镯,玉铃叮咚作响,镯心若隐若现的沁红色泽,仿佛见证着她和额豪以血为誓的诺言。
想到即将和额豪重聚相见,她脸上泛起了兴奋的潮红,一颗心怦怦狂跳,激动得几乎就要迸出胸口。
“可是现在已经二月初三了,王爷还在东蒙古,他真能赶得回来吗?”在一旁侍砚磨墨的丫鬟调匀着砚台里的朱砂,满脸都是怀疑神色。
“前些日子,军情信差才捎回来讯息,说是王爷率领大军追击葛尔丹,已经越过西拉木伦河,到了黄岗山——这离北京可是越来越遥远了呢!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王爷真能剿灭准噶尔叛军,及时赶回北京来和郡主相会吗?”
帆龄微俯娆首,专心致意地挥毫作画,眼神中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定信心。
“王爷是个重信誓、守承诺的人!他既然和我约定了,不管如何艰难,他一定都会赶回来见我的。”
窗外,吹来一缕冷香,几片落花残瓣,随风拂到了她的宣纸画笺之上。
画中,一双尚未画好的燕子,剪剪掠过柳线空垂的树梢,幽然栖迟在疏枝上。一个风鬟雾鬓的少女,默默伫立于落花成阵的阶前,凝望着雨中双燕。
画笺中的少女,神韵寂寞,眼神悠离,似乎有着万缕相思,千般幽情。整幅画里,满溢着一种难以描尽的深情,栩栩跃然纸上。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郡主这画,把古人词中的意境都绘画出来了。”丫鬟看着帆龄的画,笑了起来。“等王爷回来,郡主就不用‘落花人独立’了。到那时,你和王爷双栖双飞,犯不着再羡慕梁上成双成对的燕子呢!”
“你这丫头,就爱贫嘴。”帆龄嫣红了脸,白了那丫鬟一眼。
她将紫毫中楷丢入笔洗里,换了一枝蝇头小楷,在笔尖沾墨,替画里的燕子点上眼睛。
“王爷这场仗,从漠西蒙古打到东北蒙古,行军万里,真是够辛苦的了。”那丫鬟洗着紫毫中楷,叹息道。“奴才真不懂,其实王爷早已胜了嘛。当初他出征漠西蒙古,短短三个月时间,就收复了被葛尔丹占据的黑城、居延古塞、临潼府,把葛尔丹打得落荒而逃……”
帆龄为画中的燕子细细描绘羽毛,听丫鬟唠唠叨叨地述说着额豪辉煌彪炳的战绩。
苍茫暮色中,她冥思着额豪挥军厮杀的英姿,眼眶霎时间泛起泪雾,潸潸情泪灿烂成一串晶莹夕露。
“葛尔丹既然败了,王爷就可以班师回京了,又为什么一定要追击葛尔丹,从漠西蒙古一直追到东北蒙古呢?”那丫鬟蹶起嘴,将紫豪中楷放回云龙笔架上。
“奴才虽然不懂兵法,可也去戏园子听过戏、看过戏台上的三国演义。这戏文子里有句话,说是‘穷寇莫追’嘛。那葛尔丹打了败仗一路逃,王爷就一路追,追了将近万里,不怕辛苦也不怕危险,也不顾念郡主就在京里等他,日夜担心着他的安危——真不知道王爷心里否想什么呢?”
帆龄换了一枝白狐大毫,在宣纸上大幅泼墨,深深浅浅的渲染,就像她贮存了一整年的相思,把画笺描得晶莹透亮。
“王爷寄回来的家书曾经写过,葛尔丹这人狡黠善战、野心勃勃,如果不能一举歼灭,日后葛尔丹定然会卷土重来,再酿战祸——所以王爷才会一路追击,想要彻底剿清葛尔丹的势力,让他永远无法东山再起。”
帆龄话声未落,院子里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府里管事气喘吁吁地奔进书斋的院落里,亮声道:“郡主,古北门来了军事信差,说是有蒙古的最新军情奏报到京。方才兵部派人送来最新的军报,请郡主过目。”
丫鬟急忙奔到院子里接过军报信简,跑回画斋里来交给帆龄。
帆龄心中急跳,眼中闪着光芒,双手微微发颤地展开军报信简,看完之后,她脸色微微白了,一颗心莫名地往下沉。
“郡主,这军报里写着什么?您神色不大对呢!”丫鬟见了她的神情,心中也紧张起来,屏着气息问道:“是不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啊?”
“不是的。这军报里写着王爷追击葛尔丹,已经率兵深入内蒙乌珠穆沁,北上呼伦贝尔大草原……”
几上的画笺,墨漓未干,窗外却已起风,院落里尚未发芽的玉兰树枝在风中摆动碰撞,沙沙响成一片。
帆龄神色迷惘,说不清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究竟从何而来?
她望着窗外黯淡下来的暮色,恍恍惚惚地道:“王爷是乌珠穆沁部的旗主,呼伦贝尔是王爷出生的地方……这场仗……这场仗怎么会打到了王爷的故乡去呢?”
远处黝暗的树梢暗影在风中婆娑起舞,春寒料峭,帆龄只觉身上起了一阵阵止不住的战栗,忍不住哆嗦起来。
院外一阵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阵阵鸦鸟凄厉的大叫声,叫得帆龄起了一身的疙瘩。
她眼皮直跳,心惊胆战地跟随了一步,手不经意间一挥,桌上的茶杯跌落在地,摔成粉碎。
她听到杯子落地碎裂的声音,呆立在原地。不知为了什么,心中乍然揪起一股窒息般的疼。
那股疼来得完全没有预警,根本淬不及防,却是绞肠拧肺,痛彻心扉。她疼得弯下腰去,几乎无法呼吸喘气。
见到帆龄这副异常模样,书斋里的丫鬟和站在院中的管事都慌了手脚。
丫鬟急忙扶住帆龄,惊问道:“郡主,你怎么了?”
帆龄深呼吸,极力想要抑退那股突如其来的莫名心痛,眼泪却汩汩而下,滚淌如泉。
“我不知道,心口突然好疼。”她迷惘失神,想要拭去颊上的泪水,可冒出眼眶的泪却宛如流泉般,越涌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