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豪身子像被冷风吹着,窜过一阵寒战,心中蓦然感到了一种不祥。
他倒不惧鬼神之说,只是一种诡谲奇异的感觉袭上心头,挥之不去。就像是一个吉凶难明的预兆,令他隐隐心惊。
“哼,怪力乱神,奇诞荒谬,全然不可信。”他皱眉道。“人与魂魄,如何能够共同生活?这故事,未免太过难以自圆其说。”
“这世间上的事,本来就有许多难以自圆其说的玄妙之处。自古到今,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像唐朝文人陈玄佑写了一个‘离魂记’,前明文人汤显祖也写了戏曲‘牡丹亭’——同样都是悬想成痴,以致魂魄相随的故事。”
帆龄眼中有着缥缥缈缈的情思,幽幽望着额豪。“情到深处,身分不能挡,生死不能挡。即使是关山阻隔,阴阳两分,魂魄也要千里来奔,只求相见团圆。”
她伸出纤手,轻拂着额豪在夜风中翻飞的发,低声道:“既然生在人世,难成佳偶,那么就算魂归地府,也要苦苦追求。”
她温柔的声音和眸中那缥缥缈缈的情思,如雪似絮,翩翩萦绕着他。
望着她纯真与深情的眼光,额豪心中一乱,感到了一种裂唇的干渴,情不自禁地拿起她送给自己的女儿红,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夜黑玄然欲裂,如他披离的发。帆龄撩起他一缕乌溜的发丝,缠绕着自己的指尖,像一股解不开的依恋。
“我好喜欢你散着头发的模样,那么不羁与潇洒,就好像又回到了在蒙古大草原中,那个策马驰骋,自由如鹰的额豪!”
她拂起自己一撮长发,卷在自己指尖,和他那缕绕在自己指上的发丝缠结交织成束。
“你还记得吗?当初你带我到蒙古草原去,那里的侍女笨手笨脚的,替我沐发时,总里弄了我一头一脸的水,梳起发来,又拉得我整个头皮发疼。你看不过眼,就亲自为我沐发梳头——那时候,震动了整个乌珠穆沁部和东蒙古部落,所有蒙古族人都不相信他们心目中的第一英雄豪杰,札萨克武宣郡王竟会亲自服侍一个汉人小女孩儿涤发梳头。”
额豪望着缠绕在她指尖,自己和她绾成了一束的发,想起汉人听说的“结发”——结发即是夫妻!
他心中一惊,想要扯回自己的发,却又怕弄疼了帆龄,毕竟两人的发丝,已经完全纠结在一起,无法轻易拆解开来。
茫茫烟水,邻邻月光,缠绵在他们那撮发之上,交织成了一段难舍难分的情结。
“后来你奉诏入京,封了亲王,就再也没有亲自替我沐过发了。”
帆龄仰脸望着他,她伸手,解下发际系着的苹白绸带,浓密青丝如流瀑般披散向落,如云秀发就像萦缚的情丝,丝丝缕缕随风扬,缠绕到了他的脸上、身上……
“你愿意,再为我沐一次发吗?”
第五章
这是一个酿梦的夜晚,女儿红的香味,在风里飘散着,浓醇四溢。帆龄发髻尽散,长长的秀发披泻于地,漆黑柔亮,光可鉴人,如一道飞瀑发泉。
额豪心头突然窜起一股说不出的焦躁,地大口灌下女儿红,醉人的快意如一股春水般滑入喉咙,浸透了他的真心。
“你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女娃儿,我们要避男女之嫌,我怎能再帮你沐发?”
他侧过头来,望着帆龄眸中的潋滟光影,向来千盅不醉的他,竟然有了一种醺醺的沉醉感。
“那你就看着我沐发吧。我一直想试试,在月光下沐发,是什么样一种滋味?”
帆龄将衣袖褪至肘上,柔润的手臂在月光下莹莹生辉,雪腕上的翡翠玉铃交荡成韵。她握住一束潺潺流泻如泉般的发,微微敞开领口,露出优美纤细的颈项。
她回眸,望着额豪,极妩媚地笑了。
额豪蓦然涌上一股战栗,心中焦热如火,落入丹田的酒液如烧灼一般,冲得他下月复一阵火辣辣的,冲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帆龄轻情地笑着,俯身向溪,像要拥抱水中那一轮动荡不宁的满月。在她温柔却又佻达的媚态中,带着一种迷离的神秘,使她蒙上一层魅人的诱惑。
“你疯了不成?这是下过雪的冬夜,你瞧瞧这溪水里,还流着结霜的雪块呢!”额豪扯住她,躁声道。“你要在这溪中沐发,想染上风寒吗。”
溪边水滑,本就不容易站稳。他这么用力一扯,帆龄立脚不定,身子失去重心,踉跄着向后一仰,落入了他的臂弯之中。
帆龄落确在他臂弯内,冉也不肯起身,披散的发如恣情挥霍的泼墨,铺洒在他强壮的手肘上,一股暧玉般幽情的肤香,扑入了他的鼻端。额豪觉得头晕,全身发热,仿佛女儿红的酒力,开始在他体内发作了。
在这欲醉不醉的时刻,一种火烧火燎般的渴求,悄悄从他心底蔓延开来。
“王爷。”帆龄轻唤,纤柔的身子倚在他掌心臂弯之中,凝雪双腕缠绕到了他的颈项之上。
她仰起脸,在他的鼻尖,吐气加兰地道:“你不舍得让我染上风寒,又怎么舍得让我嫁给别人?你要知道,你若是硬逼着我嫁给别人,便是不叫我活了!”
“你,在威胁我?”他沉着嗓子道,声音却沙哑干嘎得几不成调,他深呼吸,极力压抑住胸中那股汹涌而来的悸动情潮。
“跟我说死道活是没有用的,我额豪从不受人威胁——即使是你,也不能改变我的主意!”
帆龄轻声笑了,璀璨如明月的眼里,却浮上一抹悲哀。
“我不威胁你,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事实——我对你,七年痴迷,心只系在你身上;我这一生,至大的愿望,便是嫁你为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喝这坛女儿红吗?因为你有千盅不醉的酒量,只是这坛我阿玛当年所酿的女儿红,听说是将十坛最极品的绍兴女儿红四蒸四酿,密封于木桶之中,将十坛酒酿成了一坛,在土里埋了十七年,酒谱中所谓的‘去尽酒魂存酒魄’,指的正是这种最极致的酿酒之法,用这种法子酿出来的酒,酒性再猛烈不过了,任凭你有如海酒量,喝下这坛女儿红,也非醉不可!”
“灌醉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挣扎着,从渐趋迷乱的神智中捉住一丝清明,极力想从即将失控、焦躁如火焚般的中挣月兑她的魅惑。
他昏沉晕眩的脑中,像有小铜钟在撞,提醒着他已然混乱薄弱不堪的理智——他的五脏六腑焚烧起来,连眼睛都燃得血红,他像一头饿极了的兽,狂燥地在雪地上反复踱着。
“我答应过你阿玛的临终遗愿,你却想尽法子要让我毁约背诺,你这么做,是让我死了也没脸去见你阿玛!”
被推开的帆龄踉跄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她咬住下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你是为我阿玛活,还是为自己活?你是要顾念死去的人,还是要顾念活着的人?”
“人而无信,何以言立?”额豪脸色胀得血红,躁狂而懊恼地低喊:“你别逼我,别逼我!”
“你总说我逼你,那就当是我逼你,如果你对我完全没有心,没有男女之情,我逼得了你吗?”
帆龄走向额豪,握住他的双手,牵引着他的手环抱向她的身体。
“欺人欺天不欺心。”帆龄将纤纤柔荑覆到了他的心口之上,直直逼视着他的眼,有一把野火在她的双瞳中燃烧着。
“你敢模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对我,真是一点儿也不动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