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飘雨的深夜街道上,看到了殷咏宁寂寞孤单的纤弱身影,当他望见她脸上交织着泪和雨的悲伤神情时,他觉得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近似怜惜的痛楚。
她的泪,像在他激颤的心叶上,刺出一滴滴的鲜血,那是一种针镂般的细细疼痛,拂过他每一丝血脉。
他缓缓走到殷咏宁面前,温柔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虽然你说我们不曾见过面──但我总觉得自己认识你,而且必定和你有很深的渊源,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他仰起头来,冷雨扑面,是一种沁入心扉般的疼。
“我一直在找,找自己失落的一段过去;找一个六年来始终在我梦中出现,让我心痛的身影──可是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和长相,只觉得始终有个模糊的影子时时在我心中晃动,可是我连她的模样都看不清。”
他俯下头来望着殷咏宁,无奈而悲哀地笑了。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寻找一个记不得长相和名字的人?那是因为六年前,我出过一场车祸,而且受了枪伤。”
他撩开额际的发根,露出隐藏在浓密发内,一道硬币般大小的白色伤疤。
“子弹虽然只是擦过我的头,却伤了我脑干里属于“海马回”的组织部分,而“海马回”的主要功能是提供明确的情境记忆,所以我完全想不起来跟那场车祸有关的人事物。”
他放下发丝,遮住伤口,望着震惊异常的殷咏宁。
“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异常失忆症”,也就是在脑部受了重大创伤后,会导致当时情境记忆的异常丧失,自动抹去跟事件有关的记忆或感觉,再加上我脑里“海马回”的组织部分受损,所以要恢复那一段记忆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心疼的情绪几乎淹没了殷咏宁,她震惊而痛苦地望着商无忆额头的伤痕,一种无奈而绝望的凄楚与心碎几乎把她击倒了。
忆起六年前那一场生死劫难般的意外,她仍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战栗和恐惧。
当时随着车子一起坠海的商无忆,在经过警方和海岸巡防队的迅速及大力搜救下,终于在浅水湾一处浅滩上寻找到昏迷不醒,且几乎已经没有气息的商无忆。
警方研判是商无忆在坠海后凭着精纯的泳技打破车窗逃生,却因伤势严重,失血过多,而在游上岸后因体力耗尽而昏迷。当他被寻获时已经有严重的失温及休克现象,紧急救难小组里的医护人员立即为商无忆急救,并且将奄奄一息的他用直升机送到了港恒医院。
而在港恒医院的加护病房外,她第一次面对了商家的人,当冷酷尖锐的商家诠知道商无忆竟是为了救她,让她安全跳车才留在煞车失灵的车内控制方向盘,而没有立即跳车逃生时,他大发雷霆,冰冷而毫不留情地命令她立刻离开商无忆,离开香港。
“你就是那个让我儿子拚了命也要救的女人吗?”
六年前商家诠那严厉精锐,酷寒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她耳边响起。
“我不敢相信无忆竟会让自己伤得这么重,就算煞车失灵,他也可以想办法跳车逃生,却为了让你平安月兑险而留在车上控制车子。我无法想像无忆竟会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殷小姐,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再度重演,我希望你能立刻离开香港,离开无忆!”
殷咏宁微微战栗,仿佛又看到了当时商家诠那无情且不容抗驳的眼光。
“别误会,我反对你们在一起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家世背景悬殊的关系。其实我早就知道无忆和你在一起了,但自始至终我没反对过你们。”
“因为我也乐意见到无忆终于能够学着如何去爱人,学着如何谈感情──但前提是,他不能够把感情放在理智前头,不能够因感情而影响到他的判断力。”
“发生这件事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无忆如此在乎你,在乎到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他对你的感情太深,深到成为他的弱点,这只会使得他做下足以令他致命的判断。”
“而你的命和无忆的命是不能比的,恒忆财团的营运肩负着香港数十万人的生计,恒忆财团一倒,就等于是倒了一个王国。而无忆就是足以执掌恒忆集团成败的领导者,他自幼所受的教育都是为了将来继承恒忆集团而储备,所以他是绝对不能有弱点的,而对你的感情却成为他唯一的弱点。”
“我不能够原谅他竟然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和你在一起只会害了他,所以我不能够再让你们在一起了,你明白吗?”
想起当时那心碎欲绝的记忆,滚烫的泪水烙过她的面颊,她按住心口,胸中有股燎烧般的痛。
商无忆看着她的泪水,伸出手,修长微冷的手指细细拂过她炙烫的每滴泪水。
“警方查出买凶杀人的主使者是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叫杜正天,他因投资亏损而对我怀恨在心,所以用五十万美元的代价,买了杀手要我的命,他在事发之后畏罪自杀了。而重案组的笔录和调查报告中都说当时和我在车上的,还有一个台湾籍女子,可是我完全想不起来有关于那女子的事,所有与车祸相关的人和事,我都无法想起来。”
他迷惘地望着渐渐绵密的雨丝,如果痛也会叫人想念,那该是遗落的往事,卡在心里一根最细的刺。
“我失去了六年前的一段记忆,我完全无法记得车祸当时的事,而那女子车祸时和我在一起,因“创伤后异常失忆症”的缘故,所以有关她的记忆也全部在我脑海中消失了。我记得任何人任何事,但就是无法想起有关于那女子的一切。”
他俯下头来,温柔地凝望着殷咏宁。
“我真希望能将一切记起来,可是我却做不到,一切似乎就像一场梦,我在漆黑的隧道里迷失了好久,当我好不容易从那漆黑的隧道中走出时,外面的世界却也是一片黑暗与空白,我再也找不回那段消失的过去。”
她将脸埋在他的掌心中,任倾落的泪水流向他指缝间,荡向他遗失的记忆荒野。
他们的爱情,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如果他不能想起属于他们的过去,那他们的爱情也就无法继续存在了。
第十章
“有时候,记忆是一种痛苦,你能够遗忘,也许是一件好事。”殷咏宁抬起头来,任泪水在雨里交织,模糊她的视线。
“过去的事,就让它成为过去吧,你不用勉强自己再去记起。”
她的泪,熨痛了他的掌心。当她伫立在他的面前时,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她似乎可以牵动他的灵魂,撩拨起他最深沉的激动和情感。
六年来,他心中仿佛藏着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像一朵永不凋谢的紫丁香──而见到她之后,他心中那朵紫丁香突然有了最具体的形象。
商无忆望着她柔美的身影,晕黄的灯光,将她柔和地剪入夜色里,像一束流离的月光。
“我知道我的过去必然和你有关,看到你的第一眼时我便知道了,因为我的心认得你。”他微带痛楚地抚着她的脸。
“记忆也许是一种痛苦,但遗忘更是一种痛苦,你知道吗?我一直挣扎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找不到那段对我而言,最重要而且不容遗忘的记忆,失去那段过去,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自己──而那段过去必定和你有关,为什么你不肯承认,不肯帮我找回过去的自己?”
“因为我们再也追不回过去了。你知道吗?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