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然一声枪响,在呼啸的狂风和浪声中,惊心动魄地穿透了海风和车窗玻璃,硝烟味在空气中逸散成火星四溅的白烟。
霎时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风声、海声、尖叫声、车子撞击声……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世界像在刹那间停止了转动。
像电影中无声的慢动作画面一般,殷咏宁看到鲜血从商无忆的额头流下,如溅血的初枫,一点一滴地泼染出来。
一瞬间,她感觉麻痹而冰冷,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一颗心往下掉,往下一直掉,不知哪儿是底……
“你流血了,无忆。”她喉咙紧缩,像有人掐住她的脖子般,是一种不能呼吸、即将窒息般的痛。
她伸手轻触商无忆鲜血汩流的额头,红如枫火般的血丝染红了她颤抖的指尖。
所有最深沉的害怕和恐惧从背脊尾端窜上来,直冲脑门,她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呼吸,无法喘气。她紧紧揪住似乎停止了跳动的心囗,破碎的嗓子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
“无忆,你……你中枪了?”
“没事的,子弹只是擦过去而已,你用不着担心。”
商无忆深邃的面孔上有着死灰般的苍白,一颗颗斗大的汗水从他额际滑落,混着血丝,蜿蜒成一条红色小河,滑过他的面颊,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看来是有人买了杀手要我的命,煞车失灵也是有人在车上动了手脚。”
他眯起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大险弯。
“没时间了,咏宁,记住我的话,跳车的时候用手护住头,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咬着牙,急打方向盘向黑色宾士车撞过去,冲击的力道让对方无法保持平衡,自然也无法再放冷枪,两辆车一起撞滚进斜转的弯道。
在车子急速的大转弯中,“砰锵”一声巨响,两辆车一起往山壁擦撞过去。
在车身因撞击而倾斜打转,车速也因而减缓时,商无忆按下车门的自动控锁,开了殷咏宁那边的车门,左手使劲一推,将殷咏宁推出了车外。
殷咏宁纤细的身子被抛了出去,从冲撞行进间的车中坠落,在半空中摔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弧线,重重落地,在坚硬的路面上不断翻滚。
她本能地用双手护住头部,在翻滚中听到尖锐的煞车声,看见黑色宾士车如炸弹般怒吼着跳跃前进,猛撞向商无忆的白色摩根跑车。
在撕裂的金属和轮胎尖锐的摩擦声中,两辆车惨不忍睹的碰撞在一起,冲向海边的石堤。
车子铁块相撞的剧响,就像一场惊天动地的劫毁,在天地风浪之间爆裂开来。
殷咏宁好不容易止住翻滚的跌势,她踉跄着站起身来,顾不得遍体伤痕和浑身碎骨般的疼痛,疯狂般地追向海堤。
“不要──无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跌跌撞撞地追向那两辆失控的车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来,狂乱而凄厉地嘶声叫道:“无忆,你不要丢下我!”
不理会她撕心裂肺、神魂俱碎般的叫喊,两辆车在海堤边扭结纠缠着,擦撞间触动了宾士跑车的大灯开关,车灯像火焰般朝灰色的天空射出一片光弧。
在刺眼的光亮中,她看到两辆车子挂在可怕的悬崖边,然后啪一声,车灯骤然熄灭。
黑暗的虚无紧临着霎时黑暗下来的天空,就在这一瞬间,两辆纠结在一起的车子,笔直地摔落崖堤下的澎湃海浪之中。
落海的车子在波涛汹涌的狂浪中激起半天高的浪花,排山倒海般的浪头卷起了巨大的漩涡,转眼间吞噬了两辆车子的踪影。
望着两辆车子一起消失在狂奔怒卷的海浪之中,殷咏宁的思想完全停顿了,神经一点一点地迸裂,她好像听到心弦断裂的声音。
她脑中一片空白地盯着浪涛翻涌的蓝色海洋,海水呼啸着,在顽石的绝壁上冲撞出了生死的浪花。
她全身冰冷,悲痛在胸臆迸为碎片,一颗心似乎也跟着沉入深不见底、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之中……
天地暗了下来,明明是白天,却在她眼前幻化成黑夜,一片无边无垠的阒暗将她团团笼罩。
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生命中的白昼已尽,天地,在她眼前霎时毁灭殆尽。潮湿寒冷的海风扑打在她脸上,她却像盲了、聋了般,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分离,就像春天的雪崩一样,以雷霆万钧之势来得如此迅速而且毫无预兆──她不能相信也无法接受她和商无忆的爱情,竟会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海风吹来紫色哀艳如血的花瓣,扑在她的脸上。她茫茫伸手接住那从山崖上吹落的浅绯花瓣,只见一朵朵叆如紫雾般的花朵在风中飘散着,叶片的形状就像是两颗心交连在一起。
而落在她手中的残叶刚好从中间破损开来,再也拼凑不成心的形状。
这就是香港最著名的市花──紫荆花。
她揉碎了一手的紫荆花,烙烫的泪水滑落她面颊,在她脸上冷凝成雾。她再也支撑不住,崩溃地伏倒在石堤之上,痛彻心肺地恸哭起来,声嘶力竭,绝望凄厉如濒死般的号哭声淹没在浪声之中……
她的爱情,就像紫荆花,在最灿烂的时刻随风凋落枝桠,消逝了。
第九章
西元二○○○年,春──格拉斯
黄昏渐渐掩来,微湿而带枯草气息的浓雾飘进窗里来,金红色的夕阳划过屋檐,照射在屋前花园一排排的葡萄藤上。
一个开启的音乐盒放在窗前的白几上,上紧了发条的音乐盒里,肩膀停伫着水晶鸽的瓷女圭女圭如跳舞般地旋转着,转动中流泻出西班牙著名情歌“白鸽”梦幻般缱绻缠绵的忧伤旋律,回荡在暮色之中。
当我离开故乡到远洋航行,亲爱的你请别为我哭泣;
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鸽在黄昏轻盈飞来,亲爱的请打开格子窗,那是我忠诚的爱魂,回到了你的身旁……
殷咏宁坐在白几前,放下手中一杯淡淡的薄荷茶,拿起搁置在几上的墨蓝色钢珠笔,在被风微微吹起的空白纸笺上开始写起信来。
淡紫色的薰衣草信笺,就如同淡紫色忧郁的心情。在薄暮时分,透露着凄恋的色彩。
她埋头,在信笺上缓缓写着:
“无忆:
又是春天了,我想起香港的避风塘,想起我们在夜里的海风中吃着艇仔粥,那是我今生尝过最好吃的粥,因为是跟你在一起吃的,所以每一口粥都值得回味。
我想我永远再也无法亲口告诉你,和你相识相恋,是我生命中最繁盛的一场飨宴……”
窗户正对着花圃,一畦眭的薰衣草、黄水仙、玫瑰、白蔷薇……茌夕阳中融入灿烂的光影,风一吹来便落花如雨,她任着各色花瓣飘进窗来,落在肩上,也不伸手拂去。
“咏宁,你看,我们提炼出鸢尾草的精油了。”碧姬.杜瓦拿着一小鞭玻璃瓶,兴奋地冲了进来。
“你信不信?现在的鸢尾草精油,一公斤时价是十万法郎耶。”
她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这次调制的新香水用鸢尾草做主香调,加上薰衣草、天竺葵、百里香、迷迭香──我有预感,这款香水将会是继你的“欢喜”香水之后,再一次大受欢迎的畅销香水。”
殷咏宁淡淡一笑,合上手中的浅紫色信笺,就如同这六年来始终未能寄出的许多封信一般,细细密密地收藏在音乐盒的夹层之中。
这六年来,她习惯在最绝望与最孤零的时刻,回忆着当年和商无忆在一起的往事,在一封又一封寄不出的信中,写下当初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然后密密封缄。将这些永远地无法寄出的信,连同无处可以投递的思念心情,仔细地收藏在这个商无忆送给她的音乐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