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瞅著她说:“你该和大街好好交个朋友——你们同样有些疯狂的思想。”
??“疯狂?”娉娉愕然道:“我觉得这是天才的点子呢。”
??“的确很『天才』。”李隆基举步走了。
??娉娉很快追来。“喂,喂,你觉得这点子不好吗?你不喜欢?”
??“我觉得好或不好,喜欢或不喜欢,结果都是一样——我不是艺术家,我不可能假扮戍这种人去讨好娓娓。”
??“可是舍此没别的方法了。你要知道,娓娓对你有成见,现在芥蒂又深,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李隆基停步,转过来看她,脸朝著落地玻璃,窗外已是紫幽幽的暮色,他的面孔因而显得阴暗。他沉声道:“如果这样,那我只好放弃她了。”
??娉娉望著他高大的身影迳自扬长走了去,她一颗心往下坠著,那股子惋惜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奸。
??娓娓和李隆基两个人,势必要相互错过对方了。
第五章
??黄昏裏,木棉树下定过一条人影子,风扫著他乱长的头发,把他松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飞起来的羽翼,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到——或是什么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种落拓的、恣纵的气息,这跟他那身随便的打扮很有关系。
??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种随便的样于,让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类,他们写诗、作画、搞音乐……从事各种性灵活动,原则上他们虽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会把他们归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围内,常常他们自己也这么认为。
??没错,他是个艺术家,他是诗人,专为人类创造伟大的诗句,以此净化世俗污浊的灵魂,有时他吟咏自己笔下那优美、卓绝、不同凡响的诗作,会油然觉得自己像个神,而不是人。
??一阵风来,一朵橙红的木棉花自天际飘坠而下,热情的、带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为艺术、为天才喝采一样。
??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灵思泉涌,恨不得即刻书写下这一刻、这一幕带给他和全人类的感动。
??但是他自我克制——现在不成,他赶赴著重要约会。不过他向自己保证,—定要以“世纪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双手”为题,写它一首旷世的好诗。当然一定有人会问,什么叫做“多汁的那双手”,他会解释的。
??他匆匆踅过公园一角,一部樱桃红小轿车恰巧驶到,车门一开,下来一名时髦亮眼的女郎,她体态略丰,小肮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丝毫无损於她的丰采。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她显得有些错愕。
??“不认得我了吗,娉娉?”他以低沉的嗓声问。
??娉娉面带惊疑,上下打量这个她有预感她会认识的男人,然后大叫:“隆扮儿,是你!”000
??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镜前,研究著自己——六个星期来,任其自由生长的—头乱发已披到颈下,整张脸布满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绉巴巴酸菜一样的衣服。
??怎么看他都觉得自己像虬髯客,不像艺术家。
??可是娉娉极力推崇。
??“像,像,隆扮儿,像极了!”
??她可比他还要兴奋,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会被他骗过去,然后迷上他。李隆基感到很矛盾,真有点不希望见到娓娓这么呆,再说——
??“这样子欺骗她真的好吗?”再三问娉娉。
??“你有更好的方法吗?”反问他。
??他没有。
??这段日子以来,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女人让他陷得这么深!
??他对於一切一向有种世家子弟的酒月兑,不计较失去什么,反正失去之后,他还会有,怕什么?特别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却整个栽了,娓娓让他再也自负不起来,头一次他发现到他所拥有的一切——人人称羡的外型、家世与成就,完全不足恃,这些东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无是处。她把他看得比什么都不如。
??这可恼却又可爱的娓娓!
??李隆基握住了双拳,显示出决心——娉娉说得对,他必须扭转娓娓的想法,必须让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对他敞开了心胸,放下偏见,才能看到真正的他,了解真正的他。
??爱,是从了解开始的。
??经过六个星期的酝酿、准备,李隆基以一副自创的艺术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骗倒了,她直呼他有“艺术天份”。
??“本来我以为你真的要放弃了呢——害我白操了这六个星期的心,”娉娉有点怪他似地说,自己却又换了一副口气,“我就说嘛,你不会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娉娉给他提供许多有利的意见和内幕消息,非常高兴他准备展开行动了。
??666
??佣懒的夏日午后,整条林荫街道都在发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两人,有点百无聊赖的,像下午的几个不经心的呵欠。
??娓娓坐在榄仁树边一柄绿伞下,小桌铺花格子桌布,摆有—壶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国煎饼,茶喝去了大半,饼倒是分毫末动。
??她看书看得有点累了,夹上一页绘有白茶花的书签,把书搁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饼细细啃著。小云朵从蓝天上徐徐飘过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还不算太晚。
??平日这时候,她在幼稚园上才艺的课程,但是三姊替她请了长假,要她利用这段期间好好调适自己的身心状况。其实她的身心状况也没什么好调适的,只不过那回从水上餐厅——
??娓娓连忙在脑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厅和后来发生的事,那是她毕生觉得最羞赧、最受打击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会全身发热,胸口拧绞……
??或许三姊说得对,她的确有调适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抛却不愉快的记忆,和记忆裏那个人——
??不知怎地,她的周身又发热了——这是一种病症吗?娓娓困扰地想,丢下饼,端茶喝一大口,给自己定定神。
??这时候一阵风来,风裏酝有远处的海洋清新微咸的气息,一张薄薄的白纸被吹到娓娓脚边,她有点诧异,弯腰把它拾起来。
??纸上数行潦草而富有个性的笔迹,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轻轻念出来:
??梦在何方
??是在穹空辽阔底胸膛
??大河深沉底臂弯
??或是远去的那只青岛底羽翼上
??倘若你愿意小心小心地寻找
??梦所在的地方
??只是一颗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娓娓心儿怦然一动,只觉得这诗句好动人,她四下裏张看,见两张桌子外的位置坐了个男子,侧对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乱的纸和笔。
??想必这页诗篇是这个人的,被风吹落过来,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娓娓拿了那诗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边,轻声问:“这是你的吗,先生?”
??那男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迳凝神望著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他穿著旧米黄的上衣,领口敞得开开的,袖子随便卷到肘弯,发长及颈,又蓬又乱的,有点像贝多芬那种款式,不过这个贝多芬蓄有刘海,把脸庞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这种情形下,要把他的长相看清楚,委实有点困难,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极高傲的鼻准,他的一双睫毛浓密得令人惊奇,她猜想放两根火柴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