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腾云愕道:“你怎么这么肯定?光凭我描述几句话,你连人都没见到呢!就算见了,她的样子很可能都变了,你也认不出来!”
青狼却紧盯着高腾云,说:“如果她是真真,她见到你,就会忆起来,就会认出来,这种感应不管过了几辈子,都不会断掉,我有把握!”
对闵敏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在高腾云胸中翻荡。他望了青狼许久,慢慢说了:“如果这样,那我就有把握,”很显然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幻觉。“那女孩不是真真。因为她见到我,就跟见到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一腔热盼,满脸喜色,突然被一阵冷风扫过,全都散了。青狼颓丧下来。
这一夜,两个男人又是悒悒相对。
第六章
他没想到这么快又会碰上闵敏。这回碰上,靠的不是那缕虚渺的似曾相识之感,他是直接而准确的认出她来──纵使她背对着他。
从病理室出来的那道走廊,一向行人疏落。远远的转角长窗前,她背着她那随身不离的黑色大包包,倚在那儿。今天她穿铜红外套,配几何图纹的短裙,黑毛袜黑靴子,把一双腿塑得笔直挺秀。
走近时,高腾云锁起了眉心。那女孩双肩一直在耸动着!“闵小姐,怎么了?”他来到她背后问。
她震了一震,没有回头,但是高腾云知道她晓得他。
她摇起头来。“没……没什么。”沙哑的嗓声,就是不回头,移步想走。
斑腾云一叹,伸手扣住闵敏的手,也不多说,把人拉出廊道,在火焰木下一张铁椅子坐下。
此时看她,果然眼睛红红的。
起先他也没说什么,双手交握,手肘放在膝上,望着绿地另一端小小的喷泉,白色医师服在阳光下泛亮。末了才慢条斯理道:“有时候,跟不相干的人讲讲心事,会更轻松的。”
棒壁的闷了半晌,月兑口道:“作家朱莎死了!”
这朱莎是名女人,出书、演讲、主持节目,在文艺界很风光,个把月前入院,才传出有精神耗弱的病况,前晚上吊自杀,就在大观纪念医院的私人病房。
连着两天,家属进出,记者穿梭往来,高腾云猜想闵敏也是来采访的。
在朱家,眼见哀痛欲绝的家属还要强打起精神应付记者,一遍遍向各个媒体重复朱莎从发病到自杀的过程,朱父应要求捧着女儿著作摆姿势拍照,朱女乃女乃一哭,闪光灯便闪得像国庆烟火。
下午大批记者跟着丧家来到医院,太平间里死者被移出来,朱母晕厥在地,摄影记者冲上前抢镜头,好不容易朱母被抬起来时,有人大喊:“让她再躺一下,我换个角度照!”
人群中,朱父那茫然无助的眼神抬起来,远远地恰与闵敏对上,她大大一震,眼泪不禁迸出一方干净的蓝纹手帕,递入闵敏手中,她抽噎道:“我……我想我不是个好记者,我太容易动私人感情了!”
斑腾云慢慢把一手按在闵敏手背上,他的手大而温厚。“我觉得你是个好记者,你有一颗温暖热烈的心。”
闵敏忽然间安静了,手里握住他那方手帕,她的眼泪被它吸去,不见了。
火焰花瓣自树梢飘下来,落在高腾云的白长衣上,红色的,温暖的,热烈的。
他的一句话,使她得到慰藉和鼓舞。他近在身边,她想……想把头靠在他肩上,把人偎进他的怀里,让他拥抱着……老天,这么冲动,这么好幻想──他真觉得她是好记者吗?过片刻,她说:“我在布告栏看见启事,你为一名伤患家属募款,你捐了三万元。”
斑腾云挪了挪,不大自在。“是个布农家庭,大孩子在工地发生意外死了,家境很苦……”
她彷佛感觉从他身上有一股暖意、一种男子的气息,向她笼罩过来。她捏弄他那条手帕,喃喃道:“我把你手帕弄脏了……”
斑腾云一笑,从她手上把手帕拿回去,收入口袋。
有人在楼上走廊探出身来喊:“闵敏──”
她叹口气。“是同业,大概有什么消息。”她从来没有在离开一张铁椅子时,是感到如此依恋不舍的!她登上长廊,高腾云喊了声:“闵敏,”她在阶上回头。他道:“你敢直言,你能抓问题。
“山地悲歌”那篇报导证明你是有实力的……”其实,他后来只觉得是自己过于冲动,他把那篇报导看了又看,不能不说,那是个认真的记者写出来的东西。这些话,早想告诉她了。
“继续做一个好记者。”他对她说。
闵敏觉得她的心长出一对翅膀来,使她一路走得飘飘欲仙。
傍晚时候,高腾云下班,提了一袋吃的回宿舍,有红焖鸡翅饭,几样小炒。青狼对于美食或许兴趣不大,但是高腾云总希望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那家伙磨起人来比牙医师还要狠!罢到宿舍的大门,有个柔脆的声音在后头叫着:“高医师!”一条秀丽的影子穿过暮色匆匆而来。
是下午才和他碰过面的闵敏。他很惊奇,下意识朝他屋子那头瞄一眼,青狼不会闯出来吓人才对,不过他还是移到了围墙外。他开了个玩笑,“还要找我讲心事?我不晓得我当心理医师比当外科医师好。”
这种黄昏的光线下,看不清楚她是不是脸红了,不过她略低了低头,双手抵在胸前,有点踌躇的开言道:“是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谈?”
“一个人的生活就有这种好处,”他笑。“有的是时间跟人家谈话。”
闵敏抬起脸来看他,明眸眨了眨,带点顽皮样。“包括情话?”
他又笑了,只牵动嘴的一角。“如果你愿意。”
这回他看得很清楚,她真红了脸,但是脸上隐隐有笑意。她很卖力的整顿神情,进入主题。
“这次又回哮天村,我感觉哮天村灾变,除了我们所知道的因素,似乎还有另外的问题存在。”
是有另外的问题,有很多的问题,然而高腾云每每碰上这样的题目,总是深深一呼吸,战栗又感慨,更多的是无助。
他离开部落近二十年了,家乡的种种情况,有的变生疏,有的不敢闻问。
闻问又如何?他和大多数族人一样,都深深感受到庞大的现实之无法抗衡。
他自己固然在汉人社会出人头地,你眼见族人部落陷在挣扎不了的困境里,徒然是加深内心的郁卒,有更大的无力感。
笔而此刻,他也只能深叹。“山地部落本来就有着种种的问题,?知道,这么多年在外,我回部落的次数并不多,就是怕见了部落的问题会伤心。”
即便他放弃外地更好的单位、更高的待遇,只为留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却还是近乡情怯,无能为力。
闵敏在他跟前立定。“但是我们不能被问题吓倒,我们不能逃避或退缩!”
她激荡着记者的热血。“我想做哮天村的追踪报导,有些事我觉得怪怪的。”
那天,她向邵天俊那批水土专家询问相关问题,听到的却是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开始觉得事有蹊跷……她正色对高腾云说:“我必须做进一步的访查,可是现在哮天村由对外界满排斥的,”她绞手来回踱了几步。“大概是媒体报导对他们太苛了,我是其一……”
她显得有点内疚,高腾云一叹,“有些事,或许是需要直接的批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