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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魂 第5页

作者:欧倩兮

他是本报的大老,社论的主笔,在报社的地位只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白的眉一抬,“咦”了一声说:“高腾云,你怎么在这儿?”

人群里有人诧问:“周老,您认识这个人?”

“认识呀,还很熟呢!他是大观纪念医院的外科医师,我太太还是他的病号。”

周老把高腾云送到报社大门。

斑腾云终于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报社惹了麻烦。”

这位长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快回医院去吧!急诊处等着你呢。”怡然吸一口

烟,目送他过街。

斑腾云三脚两步赶回医院,重新走过下午拾获报纸的长廊,不禁苦笑--在报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够把情绪埋藏在内心,像今天这样激动的表现,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种不妙的预感,这失常的现象,似乎不准备到此为止。

很快他那预感就得到证实。

一脚踏入急诊处,这一向是病急惨慌的地方,他先听到一阵痛苦的哀叫-小病床上一名病人抱月复在翻转,未见处理。

他蹙眉询问在场的医师,得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答覆:“要先正确诊断才能处理。”

斑腾云只觉得一股气冲上来,这些人到何时才能学会要看“病”更要看“病人”!任由患者在那儿叫苦,难道他们真的无动于衷?他插身过去,自然动作不十分斯文,看过病人,命令道:“这人没有明显的外科状况,先给他打个止痛针。”

小护士跑去准备针药了,被高腾云挤开的那名医帅,吹胡子瞪眼睛要来与他理论,慢了些许,另一名护士奔来,急道:“高医师,快来!有个重伤患者!”

担架上瘫着一具瘦小的身躯,头脸都是血,人已经没有意识了。高腾云才看一眼,一颗心便直往下沉。

还是个少年,由其脸庞轮廓看得出来,是个原住民。

“什么意外?”他问,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动。

“从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谷。”

脑袋削去了半边,鲜血汨汨直流。高腾云知道他这种种时刻必须咬紧牙关,他命令:“把人移到诊疗台。”

“真可怜,才十三岁,是个布农族的。”一名护士说。

斑腾云的心像被一只拳头打了一记。止血、针药、插气管,他指挥着急救措施,然而他觉得呼吸困难。

“说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铺网工程,天太黑,一个失足……”护士说。

一名细皮女敕肉的实习医师很诧畏,“这么小就当工人,卖这种命?再说,这不是非法童工?”

“没办法,听说家境很苦……”

斑腾云胸口堵着、塞着,空气没法子进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里直吼,吼他自己,吼这垂危的生命。

“高医师,病人的心跳──”

“电击!”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边那部闪光的机器“哔”一长声,萤幕上的线条从曲线变成水平,没有希望地画下去,通向虚无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经放大……生命已去,血,却依然幽幽淌下来。

七点一到,伤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亲,一个黧黑的布农族汉子,倒坐下来,用□脏的双手蒙住面孔,嚎啕大哭。

斑腾云立在那儿,戴着手套的双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着。下午,有个癌症病人在这双手里死去,现在,另一个重伤病人同样在这双手里死去,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冷笑──他所从事的真是救人的职业吗?或者他只是一名使者,专把人命交到死神手里?那布农族汉子的哭声,把高腾云笼罩住,把他一点一点的吞噬掉。在高腾云耳中听来,那不只是个父亲死了孩子之后的悲鸣,那是整个部族在劣势、沦丧、贫厄、困顿中的悲呜──那其中也有高腾云一把无尽的酸泪。

因为,他也是部族里的一份子,他体内也流淌着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农族的儿女。

斑腾云闭上眼睛,脑海闪过-幕幕族人在现实里、在当今这个环境里,个个像兽一样拚斗、挣扎、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听太多了。

难道曾经鹰扬的部族,曾经身为这座岛屿的主人家,如今就只能在社会黑暗的底层爬行,永远,永远也没有再站起来、与这块土地上所有人一样昂首阔步的机会和余地?高腾云身心都在激颤,眼一睁,见到萎缩在地上那汉子的泪脸,他那颗结冻的心破裂了,一阵痛楚袭来,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汉子狠狠从地上揪起。

“为什么让那么小的孩子去做工?为什么不好好栽培他,让他受教育,让他学技艺,让他像个正常的孩子快快乐乐的长大,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将来在这社会上能有立足之地?”

不公平,高腾云明明知道他对这汉子的质问不公平,他比谁都要明白这汉子背后会有的苦况、他的无能为力,可是高腾云控制不了白己。

他的心也碎了。

那恸哭的汉子吓怔住,满是红丝的眼睛却滚出更豆大的泪珠,他抽泣道:“我……我也是想,可是他……他妈妈才生下双胞胎,五、八个孩子,又……又有老人家,家里太……太苦了高腾云纠缠的双手突然一软,松开那汉子,那汉子倒退的当儿,高腾云自己也必须费力才能站稳。

急诊处一时的骇静,被那细皮女敕肉的实习医师打破了──他似乎也想为这场面说几句公道话,嗤地一笑。

“家里苦就该有家庭计画嘛,生那么多孙子做什么?事先也该打好经济基础,平常少喝点酒,你们山地人就是贪杯;劣酒、私酿的,灌了一堆,还有人不要命去喝假洒,医院老有喝出问题的山地人上门来,送了命,怪谁--”

这实习医师或许了解别人的问题,对于自己的问题却有些迟钝,因此他完全提防不到高腾云突然一拳挥过来,结结实实击中他娇生惯养的下巴──他被打得往后仰,整个人张贴在白色的墙上,和现场的所有人一样,都骇呆了。

斑腾云却指着他,额上一条筋牵掣着,咬牙道:“在你对事情有真正的认识之前,闭上你的嘴巴,少充专家!”

小医师心疼地捧着脸,还是不明白这肿了的下巴是怎么来的。

斑腾云发这么大的火,传出去没有人会相信!在同仁眼中,他是个稳重、优秀、判断力强的医师;似乎性情有那么一点沉郁,总是独来独行,然而他却出奇受到病人的喜爱和信赖。

就算是从前还在医学院里,师长和同侪也早就对他刮目相看。课堂上,他能和教授讨论深入的问题,用一口纯正英国腔的英语和外籍老师对答如流。

因为他有高大的英姿,深眸高鼻,气质凝重,许多不知情的人情想他有着外国血统,后来隐约知道,他曾被一对来台从事医学研究的英国老夫妇所收养……外人对于他的了解,也仅止于此。他从不谈论自己的身世。

斑腾云不谈论自己的身世,那是因为他知道,别人不会懂得他的身世对他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别人不会懂得他多么想要回到他真正的世界里去。

丢下众人错愕的眼光,他一旋身,大步离开急诊处。穿廊过门,一路的走,走出大楼,终于来到花园这道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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