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把脸凑近来,她有双黝黝的眼睛。“只有你能救她了,灵龙,她需要你,你愿意吗?你愿意救她吗?”
他拚命挣扎,拚命叫嚷,然而看不出动作,也听不到声音。
“你愿意把心给曼儿,救曼儿一命吗?”那女人用谆谆善诱的口吻问着他。
终于,他从干枯的喉咙迸出声音来,“曼儿……我要救……曼儿!”
她笑了,一只手搭在他心脏的位置,经言细语道:“我就知道你愿意。”
她走了,留下一股浓香把灵龙又推入无意识的状态里。
朵丽丝慢慢地走,摇曳生姿地上三楼。他们都在特等病房,每一张面孔都是凝重的。
董大使扶着董太太挨在曼儿的床边,董太太摀着手帕不断擦眼泪。“她的情况本来控制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恶化成这样子?”
赫定喇嘛在房间另一头,此刻也出现忧色。千辛万苦的寻来,他可不希望活佛化身有个三长两短,说什么他也要这女孩保住性命……但是他了解原因,他阴沉地说:“凡人之躯负荷不了佛爷的魂魄,何况她又是有病在身……”
董大使转向赫定喇嘛,气急败坏道:“那就叫你们佛爷离开我女儿的躯体,别再折腾她!”
赫定怒道:“你以为这像月兑件衣服那么简单?转世化身,灵魂附体,本来就是奥妙天机,凡人尚不得解,又岂能扭转?”
董大使语塞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葛医师,“葛医师,难道没别的办法救我女儿了吗?”
正在监看心电图的葛医师回过身,还没开腔,一副深蹙的眉头就让人一颗心直往下掉。
“现在唯一的希望,”他说。“就是做换心手术了。”
赫定道:“你就快做这手术,还等什么?”
董大使找到报仇的机会,马上还击,“你以为换心手术像换件衣服那么简单?一时之间上哪儿去找一颗适合的心脏来换?”
梆医师颌首。“等待换心的患者不少,我手上现有就二人……三个月来一直在等适合的心脏,有一位昨天已经去了……”他掉头看床上的女孩。“曼儿的情况要来得更紧急,我怕她连一周的时间都熬不过去……”
董太太捂嘴哭起来,董大使和赫定喇嘛这时候双双败坏了脸色,倒是取得难得的一致。
朵丽丝知道出场的时间到了,她款款步入病房,像个报佳音的仙女,对他们微笑道:“曼儿小姐有救——有个人愿意捐心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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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工作积极而稳密的展开——一对救女心切的父母,一个一心一意只求护主的喇嘛,加上一个非常了解他在这场情况里能有什么收获的医师,形成坚强的阵容。
梆医师在这整件事里固然有董大使保障的前途,有大喇嘛许诺的质实好处,但是最教他跃跃欲试的还是科学实习的这一部分——活生生的从人体里剖出一颗心脏!靶觉好象回到纳粹时代那种生猛的实验精神里去,太教人兴奋!
曼儿的神智时明时昧的,她一直在挣扎,想要醒来,必须醒来,最深的意识里知道,她钟爱的那个人在等待她,她必须回到他身边。
她悠然睁开双眼,茫茫望着灰白的天花板,逐渐地回忆,然后哑着喊了声:
“灵龙……”
一个白种女子移而病床边,卷来一股浓香,曼儿看她片刻,说:
“妳就是潜入书楼那杀手。”
朵丽丝一愕,但随即嗤地笑了,摇头道:“可怜的女孩,病得胡言乱语了,”她抬手亲昵地抚着曼儿的额头,一边柔声说下去,“不过妳别害懊,妳不会死,灵龙要把他健康的心脏捐给妳……他多爱妳呀,愿意牺牲自己来救妳!以后他的一颗心就会在妳的胸腔里跳动,多么奇异,多么感人呀!”
曼儿突然发出尖叫,在床上猛烈挣动,把插在身上的管子都扯掉了,惊动护士和隔壁休息室里的董先生、董太太,一起奔进来。
“曼儿!怎么回事……”
女孩揪住案母的手,声嘶力竭道:“我不要灵龙的心脏!我不要他死,他不能死……”
朵丽丝在混乱中优闲地走出病房,她晓得不管曼儿再怎么哭嚷,怎么反对,也变更不了事实——这天之骄女,大家都爱她,都要保全她的命,即使不择手段。
把这对纯情男女的爱情像汽球一样刺破,完成目的的最后一个步骤,她感到痛快得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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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龙纵然不能动弹,不能做清楚的言语表达,神智却还留着几分,知悉四周的动静,或者说阴谋——先是一群人围在他的床边,像参观木乃伊一样的打量他,窃窃私语。
“这样合法吗?行得通吗?”曼儿的父母问。
马上有比他们强烈的意见,掩盖疑虑和最后那一点理性,是喇嘛,是葛医师——曼儿命在旦夕,务必要救她,舍此别无他法了,况捐心人生命讯息薄弱,看来也活不久了。完全是正当与理智的诉求,闻不出一丝血腥味。
他们问他:“你愿意救曼儿,把心给她?真的愿意?”
灵龙咬牙筋喊:我不要曼儿死!救救她!
不见得他们是真听到灵龙内心在吶喊,对于他的反应和意愿,他们亦不加详查。救人的行动求快,灵龙可以察觉四周忙碌紧凑的动作,给他抽血,给他检查,把他推进推出,做一切准备。
灵龙感觉到危机,像断崖边缘生死的一刻,他却仍然恍恍惚惚,迷失在五里雾中。
雾中有个声音亲爱而急切地叫着他,“灵龙,灵龙,快醒来,醒来保护你自己,别让他们伤害你!”
他的生命有危险,他们准备将他开膛剖月复,快醒来!
苍茫的黑夜,那声音牵引他,无比强大,让他在迷障中见到光芒,他向那光芒走,从黑夜走到天明……他张开了眼睛。
床前巍巍立了个老喇嘛,窗口白茫茫的天光下,只见他一身极丽的红衣,鬓眉尽白,端详人的时候,神情是慈悯的,使人要拜倒在他脚边,向他诉冤。
“你醒来了,薛灵龙。”老喇嘛沉缓的开口。
“你是谁?”灵龙躺在床上问。
“我是十万珠的甘珠国老,受召而来。”入定中,被一股天宇更强的力量传唤而来,来主持一个公道。纵然这公道令他难为,因他也免不了私心,他仍必须问清楚:
“薛灵龙,你是求生,还是求死?”
灵龙霍然间有种感应,这老喇嘛是赶在他四周重重的危机里来解救他的,一个声音把他引出迷障,现在这老喇嘛可做他最大的护持,使他免于一死。
他月兑口喊道:“我不要死!”
老喇嘛凝望他,仍然是慈悯之色,却多一分矛盾,但过了半晌,他悠悠一叹。
“我想,这正是佛召我来的用意,生死有天数,你还不到那时候。”
老喇嘛徐徐转身出去。
朵丽丝见到一名双眉雪白,气宇尊严的老喇嘛飘然行走,整条廊上恍然无一人,她吃了一惊,跟在后面追,像追一阵风似的永远落后,及至追到特等病房,还更惊异。
那一向气焰高扬的大喇嘛合掌躬身在雪眉喇嘛跟前,像见了金刚下凡一样的敬畏。尽避这老喇嘛一脸祥气,一旁的董先生、董太太和葛医师似乎都十分惶恐,退居在后头,半点不敢造次。
雪眉老喇嘛以奇异的腔音说:“赫定,弃了换心的计画,一切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