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冈一郎先生!”
这一次,他终于转过头,嘴上依然与人笑谈,目光落在薛灵龙脸上,蓦然表情一怔,手里水晶杯铿当掉了下去。
薛灵龙心里冷笑——能够在她面前傲得起来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
然而对方毕竟是有来历的人物,她不能不收起怒意,做一番奉承。她无视于脚边的碎杯,微微一笑,以流利干脆的英语说:
“田冈先生,不是我存心得罪其它人,您的口才,大概是全日本最好的了。”
但是田冈主播从没有预测到,他的口才是结束在这个地方,他直愣愣望着薛灵龙舌头在“呃……我……呃”这几字当中打转,无法完成一句话。
“不过,”薛灵龙把扇子一摇,摇出一缕沁香,她瞇眼冷笑。“您的听力,可就是全日本最差的了。”
说完,她掉身就走。
这就是薛灵龙。任何场合,给它划下一道漂亮惊人的破折号,一向是她的绝活儿。今晚也一样。她蹁跹走到大厅中途,猛听见一阵喧嚷,一条人影子,从花团锦簇的大门一边奔进来,一边连声尖叫:
“薛灵龙!你在哪里,薛灵龙?”
不,今晚不一样,似乎有人决心做得比瓜更招摇。
这凄厉的呼喊,引得大厅人人顿足侧目。薛灵龙惊了惊,觑起眼睛细看,不由得蹙了眉。
那喘咻咻,一头撞进酒会的,是个年约二十、已经汉化的白种女子,披散着一头黑咖啡色的长发,一张小三角脸,平日该是颇秀丽的,此刻却变得极其的苍白和单薄,一双绿阴阴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惶急,加上绝望,满厅的搜索。
是朵丽丝!这阴魂不散的女人,居然找上这地方来!她永远不放过她吗?
薛灵龙恼怒,嘴唇抿得薄薄的,转身朝反方向去,不料朵丽丝已经眼尖看见了她,狂奔过来。
“灵龙小姐,马修快不行了,妳行行好,去看他最后一面!”朵丽丝揪住薛灵龙的胳臂,声泪俱下道。
薛灵龙慢慢回过头,斜睨着朵丽丝道:“咦!他不是妳的未婚夫吗?这种节骨眼儿,找我做什么?”
“他爱妳!他为了妳服毒,他是为妳而死的,妳该知道!”朵丽丝含悲带怒地控诉,却紧抓住薛灵龙,不敢放手。”“他就快咽气了,求求妳去看他,否则他不会瞑目的……妳发发慈悲,发发慈悲!”
哪里知道薛灵龙最听不得“为她而死”这种话,她嗤地一笑,“发发慈悲?那我得先检查我背上有没有长出翅膀,只有天使才有慈悲心,咱们普通人,也不过就是动物的一种。”
薛灵龙想把朵丽丝甩开,朵丽丝哪肯放手?却因悲伤过度,支持不住,沿着她的身体溜下来,跪在脚边并揪住她的裙子,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肝肠寸断,倒像在呕吐。
旁人都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上海电厂的英国工程师马修,疯狂迷恋薛灵龙,竟至为她服药自杀,早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马修傻,但谁也拿薛灵龙没辙,她的我行我素,和她的美,同样的惊世骇俗。
不过一干灵龙的支持者,清一色是男性,已赶了过来,说好说歹,强行把朵丽丝拉开。
薛灵龙转过身,负手立在那儿,听着刘子齐在劝解:“朵丽丝,妳就回去吧,有些事不能勉强。何况这是什么地方?不能这样子闹的。”
朵丽丝呼天抢地的被架出去,灵龙勾着眼角朝她去的方向瞄着,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脸上那刺恼,挣扎的表情,代表着一种良心不安。
但是谁都知道她不是天使。
不理会众人那蕴借着复杂情绪的眼神,世界上彷佛没有快咽气了的马修这号人物,她若无其事踱到自助餐台,目光在栗子蛋糕和草莓慕斯之间梭巡,像是刚演完一出戏,有资格尝点甜的,酬劳酬劳自己。
“灵龙小姐?”一个略带踌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拈起白玉瓷盘上一鲜红樱桃,一壁轻咀慢嚼,一壁回身。早知道是田冈一郎。
看来他已恢复他的言谈和社交能力,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听过她,取得基本资料。朵丽丝的一番骚动,非但没有把他吓倒,反让他确定了薛灵龙的开采价值。
“妳还好吧?”他小心地问。看得出来,比抢新闻的记者询问被害人,是要多几分诚意,灵龙忖想。她决定理他。
她点了头,没作声,拿一双幽蓝的大眼睛看着他,准备教他头晕。
他晕了,扯着外套下襬,讷讷的,陪笑的说:“刚才人多,怠慢了灵龙小姐,请多多包涵。”随即殷勤起来。“妳被那不速之客吓着了吗?要不要喝点酒,压压惊?还是想到窗下坐一坐?”
从这里开始,田冈成了伺候她的人,排入那份长长名单里最新的一号,宣誓效忠。他像个初上战场的士兵那么热血沸腾,一心想立点功劳,于是一整个晚上,他把薛灵龙服侍得无微不至,令人眼红。
但凡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别人,要是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自己。所以一晚上下来,薛灵龙对于日本田冈家族,从幕府时代一直到世界大战的历史,已有了全盘的认识。
在上田冈历史课的时候,薛灵龙有办法从头到尾不打一个呵欠——就当是对他的殷勤体贴的一种回馈吧。
所以说真格的,有时候薛灵龙并不觉得自己真是那么无情的一个人。她也能对田冈的事业表示激赏的倾慕,她说:
“人类首次采访冈底斯山,真是伟大!我真恨我没有机会躬逢其盛。”
田冈的眼睛却亮了,拿奇异的眼神看她。灵龙心里暗叫不妙,这跑新闻的误判了讯息,把她的应酬话当了真。
丙然他执住灵龙的手,热切地说:“这可以安排,灵龙小姐!如果妳有兴趣,妳愿意,我们很高兴有妳随行,和我们一起到西藏,有了妳,”他完全陶醉进去了。“这一趟一定更有趣,更美好了。”
好在灵龙从来不像这些男人这样失去理智,她正要找话为自己解套,陪侍在旁的一群人当中,却有人打鼻子嗤笑了一声——是个上海的女记者,以其鹰钩鼻和背后中伤别人出名。
“田冈先生,灵龙怎么可能和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在十里洋场活跃惯了,西藏那儿只有喇嘛,喇嘛又只崇拜佛陀,灵龙到那儿能有什么搞头?”
这女人和灵龙素来有些嫌隙,灵龙却忘了她们是何故结下梁子的。肯定不会是为了男人——和这鹰女有关系的男人,她嗅都懒得嗅一下。
她状似爽朗,随众人笑了几声,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记。“妳报了那么多新闻,就这一条最实在。”
她连对田冈都没有说句“失陪”,扭身就离开那群人,走了。刘子齐瞧她的眼色,赶紧辞了主人,领了外套,随她离开酒会现场。他是个小蚌子男人,对灵龙却忠心耿耿的。
外头飘着霏微的雨,黄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刘子齐为灵龙披上缎黑外套,把车开了来。
“直接回家吗?”他问。
灵龙彷佛没听见,兀自眺望外白渡桥那头的方向,咕哝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酿圆子。”
“那容易,我载妳到乔家点心店。”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车上,一边凭窗浏览五光十色的霓虹大楼,一边哼起了“苏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轻轻打着拍子。
刘子齐追随灵龙甚久,对于她的脾气却始终捉模不着。照理说,朵丽丝今晚那场闹,她该冒火才对,她却好象不在乎,至于田冈是否讨了她的欢心,观她的神情,也很难判断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