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间,掷下一张照片对他说:“我不是你妈,方绍东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绍午和江颖秀才是你爹妈,以后别再认错,也别再叫错!”他被罚坐在床前,噙着眼泪,捧住相片,背诵自己的身世来历。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间,他是那时才觉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涩。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对巧克力有好感。
往后,惟刚断断续续听到双亲之事──他父亲车祸死后不过数月,他母亲和婶婶恰巧同一天进产房,婶婶顺利产子,他母亲却困难产,百般挣扎生下他后,血崩而死。亲娘与婶婶,自此以后,他是分辨得异常清楚了。
其实,婶婶也不曾亏待他,吃的用的,样样周全,又有哪样落于惟则之后?只不过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母子情分──是以她从来也不搂抱他,牵他的手,抚他的腮帮子,对他亲昵昵嘘声“乖儿子”。他和惟则一起上学念书,她总挨在儿子身边,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惟刚便只能一边独坐,一笔一划自己练习……童稚与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没有安全感的,学校优秀的成绩捧回家来,也乏人问津。
到了十五岁的暑假,惟刚随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厂房上下总有几百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卖力的一个,每在线上理头做事,一句杂话也没有,什么工作交下来,转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聪明,凡有不懂,工人师傅都乐意教他。
一个半月下来,叔叔亲自把薪水交给他,往他肩头那么一拍,好像他是那个男子汉。厂子─班同事,更特意为他请了桌欢送酒,约好寒假再见面。那是他有生以来体会过最浓的人情。
惟刚的人生从此有了立足点,崭新的意义铺展开来,他不再斤斤于叔父母的冷落。这十几年来,除却依然是那份寄人篱下的孤凉,他始终就像当年的十五岁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没有犯错出岔过,不是没有亏心惭愧过,但从来做人做事,没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过,所以──凭什么有人不明不白的责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对他有养育提携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论老人家如何对待,他也未敢有半点计较,但那梁约露冲着便说恨他,无端的蛮横,拿的又是什么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这话一出,惟刚原有的那点好奇、那点趣味,一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愤慨,一时间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许她胡说这些毫无道理的话。他想低头用嘴堵死她那两瓣花苞似的,小小饱饱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里,一条娇娆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刚身后……不及行动,他已倏然旋过椅子,一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惊叫着滚倒在他怀里。
“惟刚──”
才只一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刚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约露。
──他脑中心里胸底想的梁约露。
他一条手臂箝住她的腰身,一手轻揪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揪得往后仰,他的嘴猛烈地辗压她的唇、脸和颈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着。她在微痛中迎合着,扭动着,双手攀援他坚实的肩块。
纤薄的紫缕,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来。
惟刚却突然撤开,喘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颊上漫了一层醉红,衣带松卸,大片的酥胸在眼底,正随那亢奋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么知道我溜了进来?”梅嘉喘问。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股浓腻的香味,混合着热吁吁的气息,侵向他的颈际,他才赫然醒来。
惟刚凝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梅嘉,看得她浑身战栗,又是兴奋。她激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刚……”一声叫得像口干的人。
惟刚一起立,梅嘉娇困无力,抓着他的上衣,膝盖却软倒下去,啪啦啦把他胸前一排衣扣给拉裂开来。
他把柔弱无骨似的梅嘉一抱,走出书房,穿过幽暗的走廊,直上一楼。他跨入梅嘉所栖的客房,月光斜入窗来,将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诸般花色,映照得氤酝而暧昧。他把人抱上床,藉着月光,抖开一床玫瑰红丝被,往梅嘉身上一笼,话也不说,翻身便往外走。
“惟刚──”梅嘉软着音喊他。“你上哪儿去?”
“回房睡觉。”
“什么?”梅嘉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可是──”
他把她的话截断。“小心天气凉,可要把被子盖紧了。”
说完,他带上房门离去。
“可恶,可恶,”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气,还是难压抑。她抓过丝枕,向门泄恨地摔去。
─腔春情,就随那枕头落了地。
***谁知道年来的第一个台风赶得这么早,威力又是这么强!
约露愈想愈是懊恼,端午节也才刚过。
怎么说,这都是约露进“风华”初试啼声的第一篇采访稿,写的又是位音乐界的传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下午还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赶稿。“妳怎么还在这儿?”
约露的一颗头都埋入字里行间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喝问,把她吓了一跳。一抬头,方惟刚就站在走道那端,对她蹙着眉──他两道浓眉,蹙着就更浓了,一放开来,会来纠缠人的心。
她讪讪把啃着的笔杆子拿下,回道:“我在赶篇稿子。”
“妳不知道台风来了吗?”他质问──约露是一脸茫然,他那副眉结益发是纠葛不开了。“妳没有在注意气象报告吗?”
说真的,没有──这阵子没有。约露含糊咕哝一声。
“台风六点钟已经在秀姑峦溪上岸了。”
秀姑峦溪是吗?约露耸耸肩,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台风不是往台北来嘛。”她说。
“梁小姐,”他捺着性子说,好像她是个白痴。“台风不是往台北来,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响,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风雨,妳看看外面──”他扬手往窗外一指。***从四楼看台北,和从十楼看台北,苗头自然有些不同。这会儿,约露是站在松木休闲椅旁,望着窗外。十楼之下的都会盆地,活似个黑水塘,在呼嚎的风雨中泛着阴郁的光影。方惟刚在她身后,窸窸窣窣模索了片刻,点亮一缕琥珀色烛光,然后秉烛踅回来,把烛台置于几上。
“妳冷吗?”他问。
约露把头一摇,身子却犹自微颤着,她打着机伶,然而非关寒意。
“妳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他温声说。
约露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狼狈的一身──一袭荷白色小A字洋装,原是十分端雅的装束,现在却是灰一块,乌一块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泞里搓过一般,看着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丽是一种幸福,却是最容易遇到破坏的幸福。
她抬头往惟刚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儿,他的天青条纹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长裤,斑斑驳驳尽是泥巴。他一头丰盛的黑发,湿淋淋贴在鬓上,活像落了水的狮子头。谁被一面是有一张小学教室的黑板那么大的广告看板,压在泥坑里,谁都不会比他们更上相的!约露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