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不是没对他耍过脾气,社长是处处礼让到家了,不过只要他一放下脸来,她马上就乖了。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去年他们的婚事停摆之后,社里大伙儿都……”她没说下去。
约露的两只眼睛一起睁了开来。“婚事?”她恨自己的好奇。
慕华把眼镜一推,从头道来,“贾小姐的父亲和方老是老交情了,贾小姐曾经和社长一道到洛杉矶念过书,去年一度传出两家积极为他们准备婚事的消息──妳没见到她手上那枚大黄钻,亮晶晶的,听说那就是聘礼。”
贾小姐身上有哪个地方不是亮晶晶的?“有意思,”她看着餐盘喃喃道:“后来呢?”“后来,”慕华耸耸肩。“后来贾老先生突然病笔了,事情拖下来,到现在,这阵子方老身体违和,社长又忙,没再提起婚事,”她把一碗紫菜汤移到面前。“不过大家都说这门亲早晚要办,贾小姐黏社长黏那么紧,谁都看得出来她一心想把他拴住。”
说到后来,慕华的口吻变得有些阑珊,惋惜什么似的。
“好浪漫的故事,”约露瞪着桌面,作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间对那盘鸡饭失去胃口。
***回办公室途中,慕华兴匆匆对她说:“这个周日,编辑部一伙人要到九份,有导游带队。走老街,游黄昏,这季节的九份最美了,”她向往地闭闭眼。“忙成这样,就当成偷个闲吧,我把妳也算进去了──妳能来吗?”
慕华的问话犹在耳边绕着,约露忽焉感到一阵晕,昔日同窗与好友殷切的声音,彷佛从很远的一个梦里回过头来──妳能来吧,约露?
来嘛来嘛?为什么不参加?为什么不再和我们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贾小姐是怎么说?──她不喜欢人群,她没法子面对群众,她忸怩,她慌张,她封闭!
不论贾小姐是观察入微,或只是信口开河,都没有人知道,一言未了,约露已经沁了一把冷汗,倒像一生的秘密,都要被揭发出来似的。
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的,只知道姊姊死后,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乱、最矛盾、最挣扎的人──她想亲近众人,却又厌弃众人,想钟爱这个世界,却又恐惧这个世界。因为,如果像姊姊那么良善美好的女孩,都会受到这个世界的伤害,那么他人又怎么能够幸免?
所以,约露才会逃得好远好远。
***约露到底逃避了慕华的邀约。周日,母亲好兴致地做她的女红,约露跑到市区逛书店去。她简直不敢相信,原先属意的一本字典,竟在一周之内,自八百元的订价跳到一千元。物价比薄情郎的心变得还快。
她拿不出那个钱,几经考虑,改采一本内容尚好,但价格便宜许多的平装字典。在时报广场见一场名家座谈的海报,名日“分享生命情史”,演讲中有她倾心的文人。她挂电话回家,母亲和邻居太太正聊着,她放了心,踅进演讲会场。
中型的会场几乎座无虚席,约露在前两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开了讲,哲学教授妙语如珠,艺人夫妇唱作俱佳,把气氛炒得极热闹。
可惜的是,炙手可热的作家临时缺了席,盖因某羁押土城的死刑犯,临刑前最后一求,便是与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会一面,得其开示,死而无憾。作家为赶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谈会上的众生。
但众生为这婆娑世界的悲情与温馨,响起一片感叹唏嘘,不以为怪。
“不过,”座谈会主持人,语气一改,洋洋乐道:“我们非常荣幸临时请到风华杂志的社长赶来助阵,加入座谈,”他扬手朗声道:“欢迎方惟刚先生!”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名高大轩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色宽大的石板色套装,一手插在裤袋,一派优闲,一绺头发在额前乱着,使得他那副眉眼显得格外潇洒。会场起了阵小小骚动,全是女人。而约露,约露愣坐在那儿,身躯像手上的字典那么僵硬。
冤家路窄,间不容发,倘若连周日下午听场演讲,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两人落了海,也难保大浪不把他们打在一块儿!
约露看着他在掌声中,气态爽然上讲台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在桌上,一双俊目扫了全场一周,未语先笑。教所有人战栗──或是只有她?她觉得心虚,依然是战栗,在椅上坐不稳。“是哪本书上有这么一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他朗声向台下发问,引来一阵回应。
他颔首回道:“没有错,正是红楼梦上的开场白,”他稍一停顿,凝聚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再度发问:“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岁渐长之后,回顾年少情史,会不会多少有这样的感慨?”
台下纷纷点头应合。
他豁然一笑。“话说人不痴狂枉少年,不过只怕找我来谈生命情史,会是乏善可陈──我的经验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纸上谈兵那一型的记录,也可以包括在内。”此时,旁边的夫妻檔帮腔戏谑了几句,逗起一阵笑,而约露在无声的吶喊──他居然能装得这么无辜,这么纯情!
尔后,方惟刚时而聆听,时而发言,时而支颔沉思,时而随众人发笑,而约露则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眼光像针织,在他的颜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烟黄的日记上是这么记述的:……指尖拂过他青草似的浓眉,拂过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梁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动人,有的却邪气,但每一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恋,教人痴爱……“痴爱,往往演变成失控的个人行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台上方惟刚沉厚的声音,窜入约露恍惚的意识里。“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经常令人忘形,失去节制,失去均衡,”
约露的心口下一把火在煎着,惊且怒的情绪。以霏的日记怎么说?甜蜜和疯狂,情愿为他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以霏,妳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厢情愿的付出,”他说得那么断然。“不但对方无法消受,更浪费了自己。”
一点也没错!以霏浪费了自己,伤害了自己,约露内心嘶叫着,从座位霍然站了起来,她甚至断送了生命!
约露面色煞白地对台上的方惟刚怒目以视,现场连咳嗽声都停止了,骇异的寂静中,骇异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却只看着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然后她把字典一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座位,走出会场。
惟刚两道视线追到门口,然后她消失不见。他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侃侃而谈,自若的神色,在他脸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当台上台下渐从错愕中回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发生五级地震,在天旋地转。他一眼就认出她──梁约露。惊骇也不足形容那一剎那的情绪反应。
梁约露不只是梁约露。那眉目如画的侧脸,长发半遮颊,隐约绝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历史活过来,像──昔日那女孩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