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芷歆放下杯子,静了一会儿,才答:
“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吗?”
舒正寻耸耸肩,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
“我干嘛要让他那么逍遥?他娶了我之后,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我的东西就是他的,他偷走的也会被说成是我送给他的。”
她说得义正辞严,但是舒正寻却听得一头雾水。
“我真是他妈的瞎子狗眼!”
她忽然怒斥了一声,只差没有拍桌子大喊而已。“我干嘛没事那么信任他?!早就应该知道他是小人了不是吗!”
“你醉了。”
这是他的结论。
“我没有醉,”她否认了他的说法。“也许你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但是其实我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罢了。”
“那就从头开始说吧。”
他看着她,给了她一个提议。“如果我从头到尾都听不懂的话,那跟你向一条狗诉苦有什么不同?”
他的话让徐芷歆愣了一下子,但随即笑了出来。
“从头开始吗……”
她喃喃地低语,脑海中的记忆不知道该回溯到哪里。
舒正寻则是完全没有催促她的意思,依然如同往常,拿出一根烟,点上,然后安静地坐在那儿。
“我之前提到,我在芝加哥待过一阵子。”
好不容易,她开了口。
舒正寻点了点头,没有答腔。
“我在那儿是做生化科技研究的……”她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回到眼前的玻璃杯上。“就是实验药物治疗的那一种。”
看着她的侧脸,舒正寻依然只是聆听。
她总算主动说出口了。
事实也正如他的猜测──她不是个寻常的女人。
“而那个跟我求婚的家伙,就是跟我同一个实验室的。”
她双手不停地转动着那只杯子,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话说到此,舒正寻再回想她先前的几句“胡言乱语”,大致上他已经可以了解一半。
剩下他所不了解的,是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在研究上?又是付出了多少心思在“那家伙”身上。
但是在他看来,他俩在彼此心中的地位,只不过是大圆里的小圆圈罢了。
所谓的“研究”是大圆,而“另一半”是小圆圈。
当大圆被消灭了之后,何来小圆圈得以残留的道理?
“我跟他在一起将近八年,”徐芷歆继续说道。“几乎是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到研究室实习时就开始交往。”
“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而我打算进行一项新的研究,对他也从来没有保留过。我把所有的资料跟他分享,把所有的数据告诉他,甚至把长达这么多年的实验结果交给他……”
她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但是……他却在某一天的早上,偷偷抱着那些资料,拿去对外界发表。”最后一个字,带着哽咽的声音。
她低下头,手中的那杯橙花还有七分满。
不知怎么的,舒正寻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来这里时,醉倒在角落的光景。
当时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一个人在酒吧里独自把自己灌醉。
由于这样的人很多,所以他也没什么兴致去了解。
但是当三个月后的今天,从她嘴里说出原委的时候,他仿佛可以感受到她当时的孤单。
就像他在电梯里偷偷打量着她时,所感受到的那丝“寂静”一样……
那一刻,他不知道那种气息是什么。
现在他才了解,那样的心情叫“绝望”。
“你可以这一辈子都不考虑嫁给他,”他忽然站起身子,熄了烟。“但是你会考虑一辈子再也不回去做研究吗?”
徐芷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你甘愿就像现在这样,每天询问来来去去的人要上几楼?”
在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不管他是否曾经欣赏过这个女人,她终究是不会留在他的生命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比你更想知道。”
她露出一丝苦笑。“在我听到你说出那个女孩是死于肝病的时候,我是多么想告诉你,我们都在为这些病人在努力。”
舒正寻等着她的下文。
“可是,我却怀疑了自己。”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如果我真的是为了这些病患在努力,那么成就是谁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吸了吸鼻子,调整了呼吸频率,继续道:“从理想的层面来看,不管发表那份成果的人是谁,只要那个东西能散播出去,帮助更多的人,那就应该足够了。不是吗?”
舒正寻只能看着她,说不出一句可以安抚她的话。
“可是我好恨,恨自己根本不是真的为了想救人才不眠不休地工作;也恨我这么信任他,他却在最后一刻选择背叛我,甚至还回头来侮辱我!”
她不禁紧握着玻璃杯,眉头深锁。
他看见了徐芷歆那双眼睛渐渐泛红。
事实上,他无法体会那种被偷去的恨。他这辈子第一次珍视的东西,并不是被人偷走,哪怕他也曾经那么努力地想留住她,老天爷却还是带走了她的生命。
那么,他该恨什么?
他唯一恨的,是她的家人自始至终都把他排除在外,仿佛她从来没有认识过舒正寻这个人。
“你恨的不是成就最后属于谁,”他忽然说了一句。“而是背叛你的人,竟然是最靠近你的那一个。”
愈是亲近,就愈容易刺中要害。
徐芷歆抬头看着他,没有接话。
“我相信,如果当初他换一个方式,你或许会愿意把研究成果送给他。”他不明白自己是基于什么立场做这种推断。
但他就是知道她会那么做。
霎时,徐芷歆的胸口内像是纠成一团解不开的结,一口气卡在那儿,令她有些呼吸困难。
“抱歉,我有点想吐……”
她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高脚椅,却不是走向洗手间,而是快步走出“ROXY”。
──想吐的人不会那么完整地说出那句话。
舒正寻再了解不过了。
只是,除了等她自己走回来,他还能有什么举动?
“你不去追她吗?”
张义睿的声音传了过来。
“什么?”他醒神。
“你不是跟你马子吵架?”
“你在胡说些什么。”
舒正寻干笑了一声,低头随手拿来抹布一条,装忙。
“不然,她干嘛一脸想哭的跑出去?”
“就算她不是我马子,也有哭的权利吧?”
“早就说你智商低了,你还不信。”张义睿啧的一声。“她那样就是要你出去安慰她,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是真相信你的话,我才是智商低。”他回敬了他一句。
“真是毫无情调的家伙,你不去的话,我要上场了哦?”
张义睿一副要冲出去英雄救美的样子。
“让她静一静吧。”
舒正寻却严肃地阻止了他。
对方端详了他的表情好一下子,总算别过头。
“没有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是希望能够独自静一静的。”
然而,张义睿的话并没有说服他去做出什么行动。
他想走出那扇门去陪她静一静吗?老实说,他不确定。
从哑哑过世之后,他一直害怕与人有什么太过亲密的关系,尤其是打从心里互依互存的那种亲密。
在接到她死讯的那一瞬间,他曾经后悔过,为什么要让她有机会走进自己的心深处。她在他的心里植入树苗,却在愈发成熟的时候,连根拔起,徒留一个空洞在原处。
同样的,既然他很清楚门外的那个女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他又何必打开那扇门,引诱她走进来,然后再目送她走出去?
曾经拥有过后才失去的,远比从来都没拥有过还要令人难以承受。
酒精到底能不能浇愁,徐芷歆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