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日龙一看他的眼神,痛苦、凄怆、冰冷、厌倦……他说不出应该是什么,只是觉得很复杂,复杂到让他的心隐隐约约有些揪痛。再想起方才她醒过来时的眼神,那样的空洞,似乎什么也没有,他的眉不由紧紧皱了起来,蓦然转身走进草屋。
出乎意料,龙一的眼又闭了起来,仿佛还没睡够,只是那两叶修长入鬓的秀眉如笼上一层淡愁,轻轻锁在了一起。
剑厚南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龙一沉睡的脸上,数日来首次仔细打量她的长相。
那其实是一张很美丽的脸,在那双眼闭着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女子的温婉容貌,真实而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他的手不自觉抚上那两弯如扇般盖在下睑上的长睫,轻轻地,如风一样,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旦这睫下的两泓幽潭显露,这张脸便成了骗人的面具,让人心寒而无法捉模。
只是——
若真的废了她的武功,就她以前的所作所为所引发的后果来说,是否就等于间接取她的性命?她的仇人想已遍布天下了。
这一日,龙一从昏睡中醒来,剑厚南不在,她支撑着下了床,缓慢而无意识地走出躺了许久的屋子。
不是雪凝宫。
她只手扶着门框站在门边,恍如隔世地看着这位于半山腰的草房。
是半山腰,前面是一个很小的用竹篱笆围起来的一方空地,除了两株相依而生的李树外,别无他物。或许是接近北方,春天来得要较剑啸山晚一些,当剑啸山的李花已过时,这两树却依然繁华满枝。
抬脚跨出门槛,龙一几近痴迷地看着那满树脆弱的白,情不自禁来到树下,举手轻抚那粗糙的树干,她依恋地将脸贴了上去。
微寒地风吹在只着单衣的身上,将寒意浸进了她的身体,却浸不进她的心。她的心很空茫,从来没有的空茫,什么也没有。她很贪恋这种感觉,甚至不愿思索任何事。
山风拨弄着她长垂的发,像母亲慈爱的手。
对面是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峦,被葱茏的林木覆盖,间杂有粉红又或纯白的色彩,是李花,又或桃花,像轻淡的云雾。
挨着树干龙一滑坐在地,目光落向阴霾的天空,然后移往对面云花相间的山间。
是他救了她!他刺伤了她,却又救了她。
他不该救她。
合上眼,她觉得有些累,但山风吹在身上,让她分外感觉到活着的清冷。皱眉,再睁眼,又盈了满眼的春色。
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不能不做的选择——以别人的命换取自己的生存。
当你开始将杀人当成一种习惯之后,你对生命也必将看得无足轻重。她有时候在想,若自己的血也这样溅出,不知是如何的绚烂,她必会含笑视之。
所以,所以当他的剑刺上她时,她并没有恨意,只是无有止尽的释然。这样的生活其实她也腻了。
可是他终究还是救了她。他不该救她,这一救,两人就永远也牵扯不清了。
轻叹一口气,她的额头轻触身侧的树干,想起他温和的眼神,心口突然又隐隐作痛起来。
一阵风疾,吹落李花如雨,纷纷扬扬洒落在她乌黑的长发和素白的里衣上。她忍不住一阵轻嗽,牵动了初愈的伤,让人更清晰地感知着生命存在的疼痛。
早已记不清,曾在何时如眼下这般将生机盎然的春色真正放入眼中。虽然记忆中依然有比这更灿烂的李花和温暖的笑容,只是她心中明白,那是再也不会出现的了。而对于她,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一种奢侈。所以,她纵容自己无所顾忌地享受着这一切,却不敢贪恋。她甚至不会去想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剑厚南采药回来,没想到会看见龙一竟然就这样穿着单薄的里衣坐在料峭的春风里,心口不由一紧。不知是为那与往不同的纯朴身影在华丽的花雨中所展现出的异常美态,还是担忧她未大愈的身子耐不住春寒。伤后的龙一似乎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心狠手辣的女子,从醒来后便一言不发的她,反而让他很想一窥她的心思。
放下背篓,他大步来到龙一身后,想也未想便伏身将她从地上抱起,然后转身准备回屋。
“这样的冷,以你现在的身体怎么受得了?”他温声责备,并没察觉自己行为中的理所当然。这些日子下来,照顾她,也许已经是一种习惯。
龙一缓缓回过神,扬眼,目光落在这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脸上。
修长的眉,清雅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刚硬;如清潭一样澄澈深邃的黑眸里,漾着的是如春天一样让她心动眷念的温暖;还有那只属于男人的高挺鼻梁和弧度优美的双唇以及刚毅下巴。
原来,她心中那个瘦瘦小小的南儿真的已经长成了一个会让女人心动的男人了。
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脸,龙一可以感觉到他呼吸时胸膛的轻微起伏。一股突如其来的心痛以及绝望在瞬间将她笼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靶觉到她的注视,剑厚南回望了她一眼,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可以看出这笑发自内心,与以往始终保持距离的笑不同。
但心口的痛却因他这样的笑而变得更加剧烈,龙一闭眼,深吸气,想要压抑住什么,却终于放弃。睁开眼睛,在剑厚南诧异的神情中,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柔唇轻轻印上他的唇角。
剑厚南胸口一震,僵住,停止了前行的步子。
第5章(2)
受了风寒,龙一又陷入了昏迷中,还发起了高烧。剑厚南一直不眠不休地在榻边照顾她,他自己身体本不是很好,这样数日下来,几乎要支撑不住。
这一日,天微晴,云却依然很厚,似乎随时会转为阴雨。在发过一夜汗后,龙一终于再次清醒过来。
因为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所以除了感到有些虚乏外,她和正常人已无太大区别,相信在这种时候如果有强敌来袭,她也有足够的能力应付。
“南儿。”负手来到正在熬药的剑厚南身后,龙一又是一脸宠爱弟弟般的温柔笑容。身体恢复了,软弱自然也会跟着消失不见。她不是不知道在疗伤期间,自己的身子早已被眼前这个男子看了去,也不是不记得那日自己对他所做过的事。只是,执意于这些,于谁又有好处,不过令人尴尬罢了。
剑厚南回过头,探究的目光落在龙一脸上。又是那个戴着面具,让人看不透的女人了吗?
披散的长发挽成了髻,虽然穿的是他找来的粗布衣裙,虽然笑着,却掩饰不住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雍容和孤傲。这真是那日独自倚坐在李树下,柔弱茫然,却又主动吻了他的女子吗?
被剑厚南看得有些不自在,然后蓦然注意到他苍白中透着疲倦的脸,龙一踏前一步,从火上端下尚未熬好的药,“我已经好了,不用再熬了。”不想再见他为她这样费心费神,她承受不起。
“不行,你还没……”剑厚南温和的脸上首次露出不悦的神色,不喜欢她这样自作主张,待要将药再端上火,却被龙一拦住,然后被强硬地拖出了灶房。
想让他休息一下,龙一这才发现这简陋的小茅屋竟只有一张床,那么也就是说自她受伤后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沾过床了。那究竟是多少个日子啊?龙一感到心中升起无法忽略的揪痛。
“你给我休息一下。”将剑厚南硬按在床上,无视他的抗议,她命令道。而后蓦地嫣然一笑,身子前倾贴向皱眉挣扎着想要起来的他,稍带威胁地续道:“你若不喜欢一个人睡,我不介意陪你。”她眼中闪着说得出做得到的决心,没有人敢怀疑她话中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