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当中。
“叮铃、叮铃……”
远方隐约传来铃声,轻轻巧巧地,极有节奏,记忆中有这铃声的只有茜草一人。
茜草吗?是茜草吗?
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如潮水般冲袭而来。
热……好热……不该这般热的……
发生什么事?
他……他记得……噢,是了,青蛇与黑狐联手侵吞他的地盘……趁他不备,偷袭他……
可……怎会如此热?好热……
“采采不苡,薄言采之。采采不苡,薄言有之。采采不苡,薄言掇之。采采不苡,薄言捋之。采采不苡,薄言桔之。采采不苡,薄言撷之。”软柔的歌声回绕。
不苡?
这歌声,不是茜草,如春风轻撩起水面波纹般婉柔轻灵,令人会心聆听,这首《不苡》是讲述妇人采撷车前草时的情景,词调简易,反复哼之,别有风味。
但为何?为何唱这首《不苡》?
深远的……久远的记忆中……有人也常吟唱这首歌……
“承潋……水承潋……你的名就唤水承潋呗……呵呵呵……呵呵呵……”
“承潋……承潋……快来啊……快来啊……”
水……他犹若身处水中载浮载沉,他遗忘了自己的名字许久许久,时间对他不具任何意义,名字更为虚无之物。热度蒸发他的意识,唤醒沉睡的记忆——他那未曾主动想起却深烙的记忆;他那忘却深远,而今轻易教歌声唤回的记忆。
拌声止歇,沁凉的湿意贴上他的脸,为他挣得一缕舒快。
“你在发高烧。”微粗的冰冷触感在他脸上游移着,柔和的嗓音夹带疑问窜入他的耳内,“你是妖,妖也会发高烧?蚣蟆……我终于想起这名为何如此耳熟了,原来你是城内桥上常有的雕像……可蚣蟆近水,合该是水妖。水妖发高烧?!
真希望手边有纸笔,让我载下这一异事,学那专撰传奇小说的文人们付梓,赚上一笔逃命财……”
他不懂,也不愿懂这话的真意。
沁凉入喉,却解不了他体内的热。
还……要……还要……
“缓些喝,水很多、很多。”
饮不够似的,水承潋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唇,在梦醒之间飘动的意识、游移在光与暗中的视界因水的润泽而投奔光亮,映入他眸里的是斜射而来的金色光芒。
他微眯起眼,嗅进的气息有湿冷、有干热,有土地和青草的味道,渐渐适应亮光的视线中,纳入不远处那抹教微光笼罩的身影。
茜草?!再定睛细瞧,水承潋眸色暗了,辨出那模糊身影不是茜草,仍昏沉的意识不致将茜草与人类的气息再次搅混。
他盯着她的背影瞧,像等候猎物出现的猎人般,耐心的待她察觉他的视线、察觉他已然苏醒。
不知过了多久,白椿槿才回头,迎上他的注视。
“啊,你醒了!”水承潋听见白椿槿如是说道。
她那乌黑的发纠结凌乱,脸上沁着薄汗和脏污,瞧不清她真切的容颜,只看见那双水亮的黑眸盈着星芒,隐约知道她是笑着的。
她为何笑?他不知道,只隐隐意识到她似乎很开心。
开心?这又在他空白的心上添上一笔疑问。
“你觉得如何?”他瞧见她走近,手里拿条巾子。
他皱眉,想别开脸避开她的碰触,却惊异地发觉自己连转开脸的气力也无。
直到他无奈地让白椿槿拿着巾子擦拭他的脸时,他方知晓白椿槿只是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湿热。巾子浸过水显得透凉,而她的手也凉凉的。
一道微芒射入他的眼,他眼神一闪,望见她的耳垂上别有茜草的铃铛。
原来如此,莫怪他会将她与茜草的气弄混。
“你为何在此?”他问出心头飘漾的疑惑,语气冷沉且带着怒意。
他情愿流血而亡也不愿教个人类出手相救,尤其是教他视为“玩物”的人类。
白椿槿闻言,收回擦拭他的手,正色相望,尔后回道:“很清楚的事实,不是吗?”
水承潋眸光一沉,嘴角不悦地抿紧,听出她语间的轻微讽意。
“我救了你。”白椿槿的视线自他的脸移开,径自拉起他无力的手。
“别碰我!”水承潋低吼,想要甩开她的手,却无能为力。
他受了重伤,显而易见地,她救了他,将他自垂死边缘救回,但她应该被他的原形给吓跑才对!
合该如此。人类都是胆小狡诈畏怯的生物,不是吗?还是……他的伤压根儿没重到连维持人形的法力也失去?
他不知道,即便想知道也不想开口问白椿槿。
“等你养足气力再来反抗我吧!”他听见白椿槿轻哼一声,但表情未改地拉着他的手左右翻动,一边安之若素地说:“你受了很重的伤,身上什么伤都有。”
这不是他想听的事。水承潋相信自己用眼神“告知”白椿槿了,但她视若无睹。
“你昏昏醒醒四天,发了四天的高烧。这四天,我们都躲在这山洞里。”白椿槿拆掉布条,清洗伤口,涂上糊状的药膏,再缠上布条,一气呵成的动作教他大皱其眉。
“我是妖。”他忍不住提醒白椿槿这回事。
他是妖,为何救他?为何她会救他这视她为玩物的妖?更重要的是——她竟在他的伤口涂上那看来恶心至极、似大蛇盘踞的沼泽烂泥!
“我知道。”
“那你还救我?!”该死的人类!
白椿槿默然以对。
他说的她都明了,可自个儿的脾性不是见死不救、撒手不管的自私冷漠,她无法看着他在自己眼下死去,更无法任他自生自灭,即使他是妖。
可她怎么也不愿将这话坦然说出。
“人类,我在问你话!”水承潋等得不耐烦了,他最想做的是将她驱离自己的视线,独自舌忝伤,可他做不到!
“不为什么。”白椿槿给了他四个字——令他想掐住她纤细颈子的四个字。
“你!”
“我劝你省下吼我的气力,好好的养伤吧!”白椿槿说完,人便起身离开,无视于水承潋杀人的目光追随其后。
注:《不苡》出自《诗经。周南》,不苡今名“车前草”。
第四章
白云袅袅过隙,清风徐徐拂面。
“该死的你!放开我!”水承潋的大吼声响遍整个山洞,只见他呈坐姿,身上缠蹒藤蔓,动弹不得。
“谁教你将我悉心敷上的药膏给抹得一干二净,让我不得不出此下策。”白椿槿手里拿着根细柴,在荷叶上翻卷着黏稠无比的黑色黏液。
水承潋嫌恶地看着荷叶上被翻动的“烂泥”,憎恶地瞪着白椿槿。“我的伤我自个儿治,不必你来多事!”
他是妖!懊死的,这女人难道眼盲了吗?他是妖,有法力的妖,毋需她用凡人的方法来医治他!
此时此刻,他却教她绑得死紧,全身无力,只能任她“蹂躏”,他的法力…
…他的法力上哪儿去了?
他该引雷轰死她的!是的!没错!懊这样做才是正途啊!
可……可现下他却只能口头威胁,还不受到重视!天杀的!懊死!懊死!懊死!
相较于水承潋的沮丧,白椿槿显得自立自强多了。
“我就是爱多事,你能奈我何?”白椿槿回嘴,手可没因此而歇息,“这药膏对伤口的愈合很有用,你再多忍耐几回便是,男子汉大丈夫,何需拘此小节?”
“你信不信我伤好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拧断你的颈子,让你头身份家?”水承潋已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生这样大的气、不记得自己曾沦落到教个人类女子相救,更被她强迫医治。
若是在遇着白椿槿之时,能预料日后有此一“劫”,他绝不会因一时贪趣而留白椿槿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