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沐策,过来领今日的三鞭。”
独坐在牢中闭目休息的沭策,闻言后站起身,熟练地拉上残破一污损的囚衣,背过身子两手撑按在墙面上,麻木地等待着这每日必按时奉领的圣恩。
撕裂空气的骤响、背上火辣犹如刀割的剧痛,这阵子下来,竟也渐渐成为一种习惯了。沐策面无表情地合上眼,直在心中想着,究竟是何时起,他竟将这等日子给过成了一种难言的习惯?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竟会落到今日这等田地?
贝敌叛国,为利卖国……记得昔日在陛下惊天一怒中,似是这么对他怒吼的。
啊,是了,确是如此。
身心甚疲的他,总算是忆起了,他那身为一品卫国大将军的亲父沐盛,为权为和,勾结了塞外仇敌,结兵边塞,意欲颠反朝廷;他也忆起了,同样身为将军的兄长沐庭,为了敌国艳名远扬有若天仙的公主,和那驸马之位,不惜盗走军机地图与边境布防书,纠集了大军欲叛投于敌军之手……
闻讯怒火中烧的陛下,一夜之间动用了驻于边塞的四位驻塞将军,以雷霆之势将这恐动摇柄本的叛国之乱平息了下来,并在将父兄齐绑回京城后,圣旨一张张地下,仅在短短一日之内,快刀斩乱麻地将老父与兄长,自朝中一品大将军贬至七品芝麻官,到后来,陛下索性就连正规的章程也不走不等了。
不顾满朝文武满心的惊骇与阻止,尚未搜集完罪证的陛下,迳自下旨跳过了刑部与大理寺,火速拔除了老父与兄长的功名,金口一开、御笔一挥,非但将他父兄二人给踢至天牢里候审,就连置身事外从未参与叛国一事的他,也一并给关进这不见天日的黑牢中。
在鞭声沉寂已久,施刑的狱卒已远去后,一道年迈却熟悉的嗓音悄悄在他背后响起。
“二少爷……”
浑身肌肉犹在颤抖不止,沐策乏力地偏过面颊,颇意外地看着三个月来首次见到的外人。
身为沐府管家的沐伯,站在牢栏外好半晌,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牢中昏暗的光线,瞧清了眼前人后,他一手掩着嘴,抖索着身子,颤颤地跪了下去。
“二少爷……您,您怎么变成这样……”
触目所及,在沐策那张蜡黄的脸上,双目混浊不堪,两颊深深凹陷,宽大的囚服下四肢桔瘦如柴,仿佛不堪一折,在他微微侧过身时,背上尽是鞭痕交纵错杂几无完肤……这哪是他记忆中温润如水、风采翮翩的沐家二少?好好的一个少年郎,怎么才进这黑牢三个月的光景而已,就被折腾成如此形销骨立?
“不是说过绝不能来探我吗?”沐策的嗓音听来有些黯哑。
贿了万金特意来此通报的沐伯,眼中窜着泪花,哽涩得难以成言。
“二少爷,今日午时三刻,老爷他……老爷他……”
听了他的话后,沐策面上的神情无悲也无愤,仅只是轻轻合上眼帘,适时地遮掩住那不经意泄漏出疲惫的眼神。
“伏法了?”如此迫不及待,就连秋决也不愿等上一等,看样子,陛下这回可是被他父兄给伤透了心。
“是……”
他不抱希望地再问:“我大哥他人呢?”
“昨日……大少爷就已先老爷一步……”沐伯更是深深俯首,直将额头磕在脏污的地板上。
难以遏止的幽然长叹,伴随着沐伯断断续续的哭声,在牢中徐徐地萦绕着。
“沐伯,你走吧。离开这儿后速带着家中奴仆远离云京,改名换姓,彻底忘了我沐家父子三人。”眼下他沐家已是家破人亡了,可府中的奴仆却是无辜的,他不能不抢在陛下再有动静之前先一步行动。
沐伯两手紧捉着牢栏,噙着泪直朝他摇首,“二少爷……”
“在斩了我爹与大哥后,陛下若犹是不解恨,迁怒于你们只是早晚。趁现下还来得及,你们老老小小,能走多远是多远。”他从未忘了,陛下可是人若犯我,必百倍千倍还之的人,赶尽杀绝,绝对是那位陛下做得出来的事。
沐伯不得不开口证实他的推测,“老奴听节度史府上的小厮说,陛下他……他可能会诛老爷九族。”
沐策的嘴角缓缓浮出一抹莫可奈何的笑意。
“犯上这等大罪本就必诛九族,可我爹是孤儿,我娘生前又是个过继的养女,就算陛下真要诛九族,他也得瞧瞧,我沐家哪来的九族可供他泄恨。”
“那二少爷您呢?”沐伯担忧地望着这位向来聪颖过人的自家二少爷,“您可知陛下对您有何打算?”
“就算侥幸不死,怕是……这辈子再没机会踏出这黑牢了。”他仰首长叹。
早就考虑过他可能会有的所有下场。
沐伯不禁咬着唇,愈想愈是不甘,“可您明明就是无辜的……”
京中人尽訾知,堂堂卫国大将军沐盛育有二子,一人从武一人从文,长子沭庭官晋将军长年驻守边塞,幼子沐策自小文武双全,年仅二十即状元及第,本应入朝廷吏部任职,却因适逢母丧,故守孝三年暂缓仕职。
他们这位年少即才名冠京的沐家二少,这三年来虽未任职,也不涉半点朝政,却应恩师梅相之请,为恩师分忧礼部公务而住在恩师府中,与恩师门人同进同出,日夜抄编典籍,不但难得返回家门一步,一年之中甚至连父兄也见不上一面。
这样的二少,怎会是老爷他们的党羽?怎会是陛下眼中同罪的逆臣?他明白过去三十多年来,陛下是有多么地倚重老爷,并赐予了全然的信任,故而在惊闻老爷他们叛国卖国之后,陛下心里那深沉难解的仇痛。
可,二少爷确实无辜啊,他那双成日舞文弄墨的手,从未碰触到塞外的刀尖,也未沾染半点腥血,他不过是个一心守孝,又不忍见恩师忙碌,故而不辞辛劳为恩师分忧的孩子而已……
“覆巢之下,又有谁人何辜?”沐策目光平淡地看向牢外摇曳的火烛,枯瘦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明暗不定,“陛下再气、再恨,最多也不过就是再搭上我一命罢了。”
沐伯振作地以袖拭着脸,“二少爷您定不会有事的,您有所不知,您的恩师梅相近来都在为二少爷您奔波,说不定他能——”
“叫他罢手。”
他愣了愣,“什么?”
“这等杀头事,叫梅相别再做了。”沐策深锁着眉心,“陛下是什么性子,梅相岂会不知?倘若他在这风口浪尖继续为我奔走,以陛下睚皆必报的性子来看,殃及池鱼只是必然。你若真为梅相着想,就想法子托人捎个信给他,要他务必断了救我的念头。”
“就……就算梅相不成,咱们、咱们也还有他人可想方设法……”沐伯急忙抬首,却恐慌地发现他那一派淡然接受,全无为自己挣得一线希冀的目光。
沭策朗眉微挑,“然后再触怒龙颜,让他们不是掉了脑袋,就是一块进这儿来陪我?”
“二少爷……”沐伯还想说些什么好让他改变心意。
“祸福无道,死生有数,真不需再为我搭上无辜性命。”叛国是何等大罪,眼下陛下只斩他父子二人,已是最小的代价了,在这节骨眼上再去触碰圣上的逆鳞,太过不智。
哭跪在地的沐伯不禁朝他伸长了手,“二少爷,您、您不能就这样放弃啊,您还那么年轻,又是无辜的……您想想法子,就当老奴求您了……”
“沭伯,别再进来这儿了,留给你的银钱,是要让你们日后做点水本生意的,别再拿来这儿贿赂那些贪婪的牢头,知道不?”在朝他交代完后,沭策朝后退了一步,整了整身上的囚服,而后弯朝他深深鞠首,“你若有心,就代我安葬我父兄,此恩此德,我沐策此生兴许是无以为报了,来日九泉之下,相信我父兄他们也会感激你的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