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受他的打扰,继续说完她想说的,“他虽不似夜色与破浪出尽风头,锋芒尽敛的他,却是浩瀚最得力的左右手。若是无他,帝国的南域至今恐还摆不平呢,若是无他,四域将军恐怕早散了也说不定。”
“我呢?”怎漏了一个?
无邪侧过脸,打量了他一番后,先是叹息拖了个老长,再转过脸下结论。
“你是脾气最差的一个。”
他脾气差?全朝哪个人不是夸他最会做人,最长袖善舞?夜色不近人情,破浪嚣张过头、眼高于顶,石中玉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哪一回他们捅了大楼子不是他去收的?他脾气差?
她愈想愈好笑,“想当初我要浩瀚挑你们时,日月二相还很不以为然呢。”
孔雀面容蓦然一暗,音调也明显变得有些低哑。
“或许二相早料到了也说不定。”
“料到什么?”
“我们四人无法替陛下打下天下。”这些年来,确如六器所说,四域将军无一人陛下打下天宫或是地藏或是海道,而现下,瞧,夜色被逐出中土,北域防守因此洞开;他战死于西域,西域等于就是无人防守,若是海皇一苏醒,别说是替陛下打下天下,就连四域也不知能否守得住。
望着他那张理不清是疚还是罪的面容,无邪一手抚过他的脸颊让他面向她。
“天下的定义是什么?”
“中土与三道。”他制式地应着,“若是陛下择了他人为四域将军,或许,这片江山早已在陛下手中。”
她拍拍他的脸,眼中有着笑意,“浩瀚眼中的江山,与你眼中的江山差别很大。他的江山不是你们所以为的那些。”
“妳自认很了解陛下?”他这才发现他又被吃豆腐。
“我不该吗?”浩瀚有那么难模清楚吗?
然而这在孔雀的耳里听来,却成了他们是夫妻,彼此相知相惜自是理所当然,不知怎地。他的心薄有点酸。
“你以为浩瀚为何不顾一切也要让你复生?”她靠在他的臂上把玩着他的长发,“浩瀚不会放开你们四人的,因要他舍弃你们,他会很心痛的。”
他没想过他们四人在浩瀚眼中这么重要……只是,真是这样吗?
“我们四人中,妳最欣赏谁?”他挪了挪身子,免得她整个人都靠进他的怀里。
“你。”她毫不犹豫地就选他。
他眉心深锁,“为何?”
“因为,你会提得起放得下。”
豁然开朗的感觉,在他的心头点荡成一圈一圈的涟漪。原来,她兜这么大的圈,真正想对他说的就只是这句话。
现下的他,有点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她看上去有些顺眼了,因她与浩瀚实在是很像。不同的是,浩瀚事事都搁在心里不会说出口,总是做了再说,即使遭人误会也无所谓,她却不然,她会直接说出口,即使要用拐弯抹角也无妨。
“妳有眼光。”过了许久后,他抛给她一记媚眼。
“我也这么认为。”她一脸得意。
孔雀在她起身欲走时一手握住她。
“妳错过了什么?”
无邪愕然了一会,在没办法回避他眼瞳的状况下,她只好吐实。
“人生。”
“只消吩咐几句,不管妳有何心愿,我相信会有很多人都愿为妳完成心愿。”他不相信她连人生都无法拥有,心善又爱笑的她,应当是能够得到很多很多的,或许只要她开口要求,她就能达成她想要的,无论她要的是什么。
然而,她却问得很无奈。
“你认为人生是他人能给的吗?”
他被她问住了。
在这个问题前,他是比任何人都还来得要有心得,但那却是一种必须用血泪来换的心情。
这世上,万般不由人,若每个人都可藉由他人来完成自己的人生,可让他人来实现心愿,那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不由人的事了。
就像夜色想要的人生,他到现在还不知能怎么给她,又或许,他根本从来就没弄清楚过夜色想要的是什么。
这些年来,他一味的给,夜色从来不受,而他不愿给的,却不得不拱手让出。
有时他也会问自己,他究竟夏夜色什么?
她的容貌?比夜色貌美之人太多了,或者,他爱的是她那无与伦比的武艺?而他所追求的,也只是武艺上的一种痴狂而已,就如同他待马秋堂一样?不是这样的,一定还有别的……一定还有别的……他不可能连爱上她什么都不知道。
自天宫与夜色一战后,他一直很想找个可以让自己认输的借口,可找到后来,他却不堪的发现,触目可及的一切都可是嫁罪的借口,也都可是她拒绝接受他的理由。论姿质论相貌,风破晓都不过尔尔,或许还及不上他,可这又如何?这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点,因他知道,他只是不愿承认在夜色心中风破晓比什么都重要而已。
他没有想过,他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一个人的狼狈,或许还可忍受,但众人眼里盛着的同情,就像千根针日夜扎在他的心坎上。
到头来,他已分不清究竟是情字困住了他,还是他让情字把自己困在里头。
出兵西域时,他真存心想死吗?他记不太清楚,被腐蚀过的心房就像麻痹了般,而那时的他也什么都不愿想,他只是急着想要找个发泄的出口,想着也许在筋疲力尽后,他就不会觉得这么辛苦了,而他也不会认为,每一日在睁开眼时,要将空气吸进肺里,是这么的困难……
就在那时,马秋堂给了他一个机会。
任他沉湎于过去中的无邪,将篮中未施放的小舟交至他的手上,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
“这些,给你。”
粉红与淡绿的纸折小舟,静立在他的掌心里,他看着无邪身后的黄裙愈拖愈远了,而常出现在她脸上的笑意也离他愈来愈远,很奇怪的,他有种想要比较的冲动。
相识多年,夜色从不笑,无邪却总是以笑待人;夜色爱穿红色的衣裳,就像是期盼黎明来到的颜色;无邪则总是一身的黄衣黄裙,像座昏黄的灯,躲在黑暗中独自燃烧。
像盏灯的她,照亮了什么人了吗?或许就算她连自己的前路都照不清,他想。她还是一样会笑得很开心吧?
他蹲在溪边拿起掌心中的两只小舟,轻放在水面上后,看它逐流远去,一如他当初背对着夜色离去的时候,亲自斩断所有的退路,逼自己心死。
红尘梦堪多,一切不过是情海翻细浪,何苦?
提得起放得下……她说得可真容易。只是那个爱笑的女子可知道,还忘的代价,永远都所费昂贵,甚至,非得要赔上性命才肯醒悟?
不过她的确知道,爱情,就像纸摺的小舟。
一旦将手松开,它就永不再回来。
当官当了七、八年,大风大浪也自认见识得够多了,他这武将还身兼四域将军的发言人,在朝中哪个难缠的对手没过过、哪件棘手的圣差没办过?其实昏君和佞臣那一套他应该也很行的,只是浩瀚并非昏君,所以目前他还没有机会可试试当佞臣的滋味。
只可惜,好汉不能提当年勇……早知道以往有机会就去练练佞臣那一套了,说不定现下就能派上用场。
都怪以往他被惯坏了,老以为女人只分两种,不是那种哄几句话就可打发,或是痛痛快快互打一场,战败称降就解决一切,反正女人嘛,不就是那回事?可是现在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女人,专会用甜蜜蜜的笑脸,叫你去做会被砍人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