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五根手指在他的面前晃呀晃。
他仍是手握著石磨柄不动,一迳地站在磨房里沉思。
“晴空,你在发呆。”晚照轻声再提醒他一次。
闪亮的日光穿透磨房破了一处的房顶,直射进晴空的眼底。他眨眨双眼,发现晚照正目不转睛瞧著他,而她已不再是昨夜躲了他一夜的晚照,她又变成性子与昨夜完全相反的女人,手捧著一碗黄豆,等著他将黄豆磨成豆浆。
“你还好吗?”她边在石磨里加入一杓黄豆边问。
不太好,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知道太多秘密,却又无法一一解开的感觉。
他握紧磨柄,继续推起石磨,沉重的磨盘将黄豆研磨成白色的豆浆,涓涓流至下方装盛的桶子里,晴空低首看著,总觉得这情景有点像自己,仿佛那些秘密在他心底琢磨了好一阵后,再化为混浊不清的思绪装盛在他的脑海里。
见他不想说,晚照也不好再问些什么,在他额间因使力而沁出汗珠时,她放下怀中的碗,自袖里掏出一条绣帕为他拭汗。
晴空握住她的手腕,淡看著她又是伤迹斑斑的指尖。
“手为什么受伤?”
“上回弹琵琶给弦割的……”她嗫嚅地低语,试著想将手抽回来。
“这是新伤。”他并不采信。
她的眼神开始显得不自在,晴空这才想起昨夜她一夜未归,在鸡啼时分才携著琵琶回来,而在昨夜之前,她每夜总是趁他入睡后溜出山门,不知在外头做些什么。
在放开她的手前,他留心地看著她露出袖外的手臂,那上头的伤痕,一如头一回他见著时一样还在原处,只是它们非但没有丝毫伤愈的迹象,反像是新增了不少新创。
“你不问了?”在他一言不发地又开始推磨时,晚照小声地问。
“你想说时自然会告诉我。”
因他一贯的信任和不强人所难的态度,反而让想守著秘密的晚照有些过意不去,她犹豫了很久,将原本紧握成拳的手指在他面前摊开。
“这伤也是给弦割的。”她再卷起两臂的衣袖,“而这是棍伤,不只是手臂,我的背后也有。”
“谁打的?”以指轻抚著那些因力道极重而产生的伤痕,他有些不忍。
“没有人。”她压低了脑袋,不想去看他脸上怜悯的眸光。
晴空一指抬高她的下颔,“为何你的伤势始终不愈?”
“它本就不会好。”她苦涩地微笑。
“不可能。”以他的法力,有什么是不能治的?
“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治不好,而是……”不想让他以为她看轻了他,她连忙想安抚,但在想到要告诉他什么时,她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
她又缩回去了,晴空叹了口气。这也怪不得她,因他知道,他其实是假藉关心之名来探她隐私,而这种作法,在某方面来说,是满卑鄙的。
两臂上,新增的红紫或陈年的青黑伤痕,在映出现实的日光下看来有些怵目,晴空替她放下两袖后,两手握住那双带伤替他缝制衣裳和操持家务的手,那份不舍与歉疚的感觉,像缕朦朦胧胧的炊烟,在他心中蒸腾而上,在他的心房里来回缠绕,怎么也挥不开。
“进屋里去,我再替你治治。”他释出令她安心的笑意,一手抬起她的小脸,一手抚去她眉间的愁色。
晚照没有答他,一迳站在原地看著前方地面上点点洒落的日光,在他推了推她的肩头,并转身要走出磨房时,她低低地开口。
“我来自无间地狱。”
晴空迅速转过头,愕张著眼,简直难以相信耳里所听见的。
她莫可奈何地抚著自己的手臂,“正因我待过那儿,所以身上的伤会周而复始地出现,永不间断。”
有种类似心疼的感觉,在她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之时,在他的胸口紧窒著,令他有些喘不过气。看著她含泪的模样,晴空无法想像,像她这样美好的女子,竟犯过不可饶赦的大罪大过,以致要用最严厉的惩罚手段,让她永不间断的痛苦每个日夜。
“你怎会在那?”
深受其苦却又求不得一个答案,晚照无奈的低语。
“我也想知道。”
无间地狱。
绿焰鬼火下,受刑的众鬼面容苦楚扭曲,熟铁与腐肉的气味冲天不散,鬼号申吟连绵不绝,然子时方过,悠扬的琵琶曲准时奏起,弦音辽绕无际响彻地狱,手执铜爪的恶鬼循音扬首,夜叉停止了施刑,狱中百鬼哀鸣暂歇,阴风徐来,冰寒刺骨。
一拢一挑间,曲音渐转凄然,正当百鬼感于音律泫然欲泣之时,复而一转,弦声转为徐徐,优雅释然,一如抚慰人心的轻风徐抚而过。
时间在曲中转眼流过,不知不觉间子时已过,琵琶曲音在弦断之时骤止,霎时众鬼如大梦初醒,狱间一切复始,生生死死又继续在狱中上演,鞭笞之音、铁钩之声再次响起,呜咽与哀号再度自百鬼口中吐出。
站在高处,手抱著琵琶的晚照,低首看著只得喘息一会,又得再次受苦的众鬼,她轻轻一叹,正欲放下琵琶之时,来得又快又急的木棍随即击打在她的肩头上。
忍疼的她微侧过脸,就见公事公办的夜叉再次举棍,她紧闭著眼,任夜叉一如以往地持棍朝她背后一阵猛打,在熟悉的痛楚中,和著血的汗珠,一颗颗自她两际滑下,逐渐受不住的她蹲在地上缩著身子,绷紧了身子抵挡这每日每夜都得挨的棍杖,紧紧将心爱的琵琶抱在胸前。
蓦然间,击打的棍声止息,大口喘气的她不解地回首,只见一名陌生男子一掌握住了夜叉手中的木棍,不待盛怒的夜叉出声,男子冷声一笑,出手甚快地击向夜叉的胸前,一掌将夜叉击毙。
不知该做何反应的晚照,怔然地看著胆敢在狱中杀了夜叉的陌生客,完全不解这个不属于此狱的男子究竟是如何闯入,又是从何而来,就在此时,男子走至她的面前,低首笑问。
“想离开这吗?”
“你是谁?”在见到其他夜叉快速赶住这边时,开始为他安危担心的晚照勉强站起身。
他很大方地奉上自己的名字,“无酒。”
“我不能擅离此地,你也不该擅闯此地。”她不安地催促,“快走吧,他们就要到了。”
没把那些夜叉放在眼里的无酒,回瞥身后一眼,懒洋洋地再轰出一掌后,一脸云淡风清地凑到她的面前再问。
“想不想知道你为何在这?”
难以拒绝的诱惑渗透至她的耳里,晚照那双黯淡的眼眸霎时亮了起来,看了她的反应后,无酒掬起她的一绺发,凑至唇边轻吻。
“跟我走,我能实现你的心愿。”像是不可抗拒的罂粟般,迷惑人的嗓音飘绕在她的耳际。
甜美的话语听来虽然诱人,但沉著声的晚照,却往后退了一步。
“代价?”她不信这世上会有不劳而获之事,更不信这名与她不曾相识的陌生人会无端端地帮她。
他安慰地笑笑,“不需由你来付。”
“那何人该付?谁要代我受苦?”她侧首轻问,眼中盛满了担忧之情。
没料到她会担心他人的无酒,愣了一会,为了她的不自私,忍不住上前以指抚著她冰凉的面颊。
“你太善良了……”
飘飞在四处的鬼火,绿焰在他的面上形成一片让人看不清的光影,仰首看著他的脸庞,不知他在想什么的晚照,才想抽身退开,他却一掌握住她的腕间。
“你是枉死的。”无酒弯身逼至她的面前,眼眸闪闪发亮,“我可助你还魂返回人间,我可让你见到你最想见之人、做你最想做的事,让你从此了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