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回在她熟睡时看她了,自她把他种下后,他便控制不了自己那个每每趁他入睡后便偷溜出窍的元神,它总是不由自主地来到无音的身边,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元神对她做过什么事,他无力阻止,他也……不怎么想阻止。
她的心思,他多少懂一些,会推拒她,并非是因无心,然而总会在夜梦里离窍来见她,也并非他刻意,但隔着一场梦境与她相见,却是个最安全的距离,在这距离内,他才有办法允许自己放纵,无需去担心天明后该如何面对她。
放开她的手,指尖一如以往地在她的脸上游走,他总觉得烛光下的这张面容,似乎在久远前见过,但却怎么也忆不起,只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好像曾经出现在那段被他抛弃的记忆里……
毫无心理准备地,无音在此时忽然睁开眼。
叶行远的指尖停伫在她的脸庞上,被察觉的心虚感涌上了一身,在她清楚凝视的目光下,他的指尖不禁抖颤起来,在他能反应过来前,他的指尖已缓缓地撤离。
没有人出声,一室的沈寂清晰可闻。
此时,窗外夜深落雨,每一颗坠落的雨滴,彷佛,都在他的心版上回响。
自纠扰的梦中走开的无音,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她的眼眶仍是湿润的,目光静静地停止在他脸上的那道疤痕上,想起梦中那些人的棍棒是挥打得多么用力,孤立无援的他又是如何默不作声地承挨着被爱人背叛的痛楚,再忆起那名他爱过的女子是如何弃他走开,以及他是如何带着一颗被踩碎的心离开人间时,她的心有如,针刺般地痛。
被他拒绝过的她,明明早就该抽身事外的,为什么还要让她窥见他的过往呢?又为何要让她明白他犹豫的起点在哪里?她不想知道的。
所有对他暗藏的怨怼,在见着他流下的那两滴泪后,顷刻间不见了,只是那份只能窝藏在一角的心酸,仍像个不肯离去的噩梦时时来到她的面前。他怎能明白,她有多么羡慕能得到他浓情的那名女子?当他因他的绝望而失去了再次爱人的勇气时,他又怎会知,她也跟着深受其害,也因此想爱而不敢爱?
她也想创造出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梦境,好让她月兑离旁观者的身份,但这个她所捏塑的梦,梦门不开,她走不进去,而他的那片封锁的世界,她也无缘走进里头,他始终走不出他的心结,总是临崖勒马,她的自尊委屈不要紧,可他们两人却总是因此而往前走一步,便往后退两步,走走停停间,她愈来愈迷惘,这般的追逐,她到底是想图个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
可是她就是无法自他的身边走开。
叶行远俯首深深看向她,那双明媚的眼眸如张网,牢牢地网获他,起先他仍如离水的鱼儿般,在网中跳跃挣扎,不过许久,那些亟欲月兑逃的意念,全都失去了动静。
胸膛里微弱的心跳忽然急切了起来。
娇小玲珑的她躺在洁白的被褥中,似绸的青丝摊展开来,宛如出岫的云朵,烛焰因风摇晃,眼下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容,闪烁不明,但那双眼仍是带着同样的试探、同样的情意,正似那时午后雨幕中承受过亲吻的她。
视线顺着她的脸庞往下游移,来到她微露在领外的颈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曾毫不犹豫地拉下衣领,坦露出脆弱的颈项要他吸取生气,只为了能让他活下去……
“这次不逃走了吗?”她轻扯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滑行而过。
抗拒不了的牵引拉扯着他,深受感动的他俯子,过了许久后,他将回答递至她的唇边。
“恐怕……我是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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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
将宅子走过一回的无音,再一次地回到空荡荡的房内,仍是没找着那个自她醒来后就一直不见踪影的碧落。
究竟上哪去了?
她不解地捧起妆台上的四神镜,在镜里,也没找到碧落的身影,思索了许久后,她搁下手中的四神镜,转身走出房门,在廊上绕了一会也没找到叶行远后,她再次挪动脚步,来到那间她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踏进的厢房前。
这是娘亲的房,也是她将关于娘亲所有记忆都紧锁的地方。
犹豫直在她的心头徘徊,按在门板上的双手也缺乏力气去将它推开,但一想到碧落异样的失去联络,她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叶行远打探消息。
“叶——”推开门的她正欲叫唤,但却忽地默然。
一室盛绽的芍药迎面而来,她怔怔地凝视着绘满各色鲜彩的画墙,无言地看着也入画的自己。
他把她画进去了。
画墙里,花丛畔,她正低首含笑地拈来一株芍药,在她身后,有个背对画墙的男子正在替她簪花。
心弦好似遭人拉紧了,令无音忍不住颤抖,在急促的呼吸中,她缓缓走至画墙前,伸手轻抚墙上所绘的男子,好想叫他转过身来,让她看一看,这个依稀可看见脸颊上伤痕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
窗外的日光经过窗棂的筛落,洒下一束束璨光,无音感觉房里的空气突然变了,微微挪开两眼看向周遭,一道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房里,定眼细看,是当年娘亲和爹爹的身影,在这间房里,娘亲正在妆台对镜整妆,而爹爹正站在后头替娘亲挽发……
那是曾发生在这房里过去的往事。
无音难以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双亲婉爱和乐的画面,是她从不曾看过的,娘亲眼底的深情,也是她不曾见过的。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过这一切,有的也只是双亲间的疏离,以往,她总不明白娘亲的死心塌地是所为何来,也不懂到底是怎样的一份爱能让娘亲不惜放弃一切,甚至连她也可以抛弃。
今日她才知,娘亲陷在爱里有多深,深到将往日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成了执念,把爱化为了座囚牢,紧紧锁住自己,除了心爱的人外,再也不愿张开眼看其它人……
爱无需多也无需恒久,即使只是拥有片刻,也够让懂爱的人沈陷在其中。
不过片刻,种种幻影消失在她的眼前,她紧咬着唇,感觉自己像是窃看了那些属于娘亲最珍藏的回忆,窥见了那些她不曾去明白的心事后,那些长年来因娘亲抛弃她,故而重重锁在她心版上的心锁,不知不觉间,似乎也遭解开了。
自娘亲出家后,她便将这扇门封锁了起来,因为每次走进这扇门内,她总觉得寒冷。但现在,她却再也不觉得冷,春日又再次降临了这间阴暗的房间,日光下,墙上的芍药花闪闪发亮,彷佛只要风儿一吹,它们便会飘出画墙,而画里的男人,似乎也会永远地陪在她身旁……
她在他的画笔下呢,他的心里有她。
她有些明了娘亲当年的心情,因为此时,她也有同样的心情。
“我不是说过在我画完之前不能打开吗?”
突来的男音令无音吓了一跳,她半回过头,见叶行远半倚在桌畔,唇边带笑地瞧着她,她屏住呼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此刻的笑意。
如果说,她没有在他身上贪求些什么,那是骗人的。
“无音?”他一步步走上前来,双目落在她失措的脸庞上。
轰然的心音剧烈而又壮大,怎么也掩藏不住,在他的注视的目光下,她很难再去掩饰心底的那份,从来都不知道,藏在迷梦背后那些说不出口的情意,这么禁不起触碰,只要他稍一撩拨,就背叛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