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比怀炽更无心。
一直都保持着旁观者的身份,默默把一切都看在眼底的润儿,初时所无法理解的,是把自己分割成两面人,人前待敌和人后待妻截然不同的怀炽,她无法认同这种双面者,总觉得能把心分成两半的人,定是很无心。可是到后来,她又从隐隐约约中看出怀炽的真心,到亲眼见怀炽将心捧来堤邑的面前,就连一旁的她,都不是不感动的。纵使怀炽曾经错过,可是怀炽把公与私分得很开,他并没有欺骗过堤邑,也没利用过堤邑的身份。
但辛氏夫妻却不同,虽然她可以理解何谓狗急跳墙,何谓怀恨在心,可是在怀炽的阴影下,他们并不是一无所有,怀炽还因堤邑而为他们留了条生路,他们即便是不知恩仍怀恨,也要感谢对手的手下留情,但他们竟要以自己的女儿来交换日后的虚华。
在无心之外,他们更是贪心,是权势的蒙蔽了他们的眼,所以,他们才连自己嫡亲的女儿也看不见。
其实,能够获得圣上恩召登上东相,对他们这种草芥出身的平民来说,本就是太过攀上枝头享浮华,虚美得太如一场梦境,而好景不常、或是遭逢政敌打压,这是在朝野这种适者生存的环境中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为什么,他们就不能看得淡、看得开,始终放不了一旦沾上了就会上瘾的权?
走在道上,烈日毫不保留地炙烫着她,像要将她这沧海中微小的一颗不起眼的粟栗融化掉似的,可是她没有因此慢下脚步,反而愈走愈急。
这一次,她不能再当个不出声、或是把话说一半的旁观者,为了一再遭受自己最亲亲人背叛的堤邑,她不能再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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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润儿回到府里时天已经黑了,而偌大的雅王府也一反沉静的常态,府内灯影幢幢、人影四处穿梭,无论是府里的仆役还是怀炽门下的客邑们,皆为了明日圣上亲召怀炽入朝的事正忙碌着,而怀炽也与冷天海关在书房里想着该用什么借口,来让他这阵子不上朝的理由能够合理化,并该怎么再向圣上多延几日的假,好能留在府里继续陪堤邑。
绕过人群、走过迂迥曲折的庭廊,走进花丛深处来到堤邑的门外,抬首看去,屋内烛影摇红、腊香袅袅,堤邑正在明媚的灯火下,手托着怀炽写给她的诗词研读,望着那映在窗上的浅浅剪影,润儿不禁为她好不容易才能平静下来,又将波涛起伏的心感到心酸。
悄悄走入屋内来到堤邑的身旁,堤邑只是侧首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调回怀炽写给她的世界里。
“小姐。”润儿轻轻抽走她手中的书册,纠锁着眉心紧握着那本书册,“先别看了。”
堤邑不解地看着她古怪的神色,“怎么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关于老爷的事。”润儿试着沉定下全身躁动的气息,不断在心里想着该怎么说才好。
“我爹怎么了?”堤邑这才想起她今日是为了什么出门,并因她这神情在心中泛起许多联想,〔怀炽没有照他的承诺让我爹日到京兆月复地吗?还是怀炽又想害我爹了?”
“不,都不是……”润儿摆着手,挥去她所有的疑虑,“老爷很好,他好得不得了,姑爷全都照他的承诺做了。”
她的眼眉之间焕起许久不曾出现的光彩,“那我爹愿让我去看他吗?”如此说来,她爹愿意原谅她了?亲人之间果然是没有隔夜仇的。
“我没问。”润儿别过头,不忍去看她的那种表情。
“怎会没问?”堤邑微蹙着黛眉将她拉来身畔,“你没去见他们吗?”
“我没有见他们,因为,我听见了一件会让你伤心的事。”润儿深吸了一口气,直望进她的眼底,“可是,这回我不愿又在事后看见你的眼泪,因此我决定在事前就告诉你,好让你知道,也让你去作决定。”
“什么事?”
“老爷和夫人……”润儿边说边观察她的反应,“想杀姑爷。”
明亮的光辉自堤邑的明眸中隐去,像是微弱的星芒就要失去灿亮,她一径不语地沉默,烛焰跳动的光影在她的脸庞上闪烁着。
润儿又再轻吐,“不只是他们,就连国舅独孤冉也有份。”
“怎么会……”堤邑一手按着桌角,脑中有阵晕眩。
“老爷自被贬后,他就一直很不甘心,拚命在找法子想重回朝野。”润儿将她扶至椅上坐下,并对她分析出辛无疚会想这么做的主因“可是东内不接受曾经失败过的人,律滔也不肯伸手帮忙,所以,他一直对姑爷怀恨在心,而这就成了他想杀姑爷的动机。”
“不可能……”神智缓缓恢复的堤邑,不停地朝她摇首想否认这一廉噩梦。“我爹不会是这样的人。”
“不要忘了,老爷也是个朝中之人,在骨子里,他和其它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只是他是你的血亲罢了。”润儿看她还是执迷不悟,只好拚命在她的耳边想为她灌入真相,“你到现在还看不穿吗?无论是老爷或是夫人,贪婪已经令他们都变了,现下在他们的眼里,就只有权欲的存在。”
堤邑怔怔地张大水眸。
辟场上的那些,她一直以为她看得已经够多了,无论是那些钩心斗角的皇子,或者是那些在高升得势时,极尽巴结笼络、趋炎附势的官员,或是在被贬失势时翻脸不留情还即刻撇清关系的人,她还以为她已自他们身上看尽了官场百态,可是她没有想到,她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黑暗,她根本就还没见到。
她忘了把自己的亲人也算进里头,只因为,她总认为骨血相连、不可磨灭的亲情,是她所拥有的最后一块心灵净土,但,她太低估了人们的野心和,在她爹踏上青云这条路途时,她所珍视的亲情,早已被他弃之如敝展,不肩一顾。
权势是朵多么吸引人的罂粟花,非若至死,则不休。
而利欲,则是腐蚀人心的麻药,一日一沾上了,就再也不能无它。“我知道……”她怅然地垂下眼睫,“只是,我不想去承认它。”在今日之前,她对辛无疚还是怀有丝丝希冀的,可到后来,连这微弱的希望,也终将宣告破灭。
润儿将她所有的伤心全看在眼底,安抚地拍着她的肩。
“你要救姑爷吗?”即使失去了父家,她也还有怀炽呀,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的。
“怎么救?”她的眼里积蓄了诉之不尽的莫可奈何。“我对朝政一窍不通,更没有什么管道,还有,我根本就无法去说服我爹放弃。”
“舒河。”润儿向她指引一盏明灯。
她回不过神来,“什么?”
“滕王舒河一定愿救姑爷的。”同是南内人,相信舒河绝对不会对怀炽的安危置之不理的。
堤邑却向她摇首,“但我不想再看他利用怀炽一回。”舒河的那一双手,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什么罪愆都没有,那是因为他从不沾染,他都是命人去代他做,而最常代他做那些事的人,就是为他开创前程的怀炽。
“不找他的话还能找谁?这事不能等的。”润儿咬着唇,不确定要不要再继续说下去,“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
“说。”已经心乱如麻的堤邑,早不在乎再多一桩会让她忧愁或是心痛的事。
“老爷打算……”润儿绞扭着十指,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的眼眸,“打算在杀了姑爷后,将你另行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