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始终跟在身后,隔着一段距离。
无法忍受靠他太近,又万般无奈需护他周全,在她心爱的主子回来之前,他还有利用价值,不容闪失,是吗?
运用了点小技巧,摆月兑她闪入暗巷,他靠向斑剥墙面。人潮的喧嚣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蚀的身子感到万分不适,头疼欲裂。
他不要这般狼狈惨淡的自己让她瞧见,死也不愿。
事发之后,他夜夜梦魇,寝难安枕。
他也怕,怕兄长就这么让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总是通体发寒。
他太可悲,干了坏事又不够心狠手辣,弄得自己进退失据,万分狼狈。
直到今日,他仍在问自己,若早知如此,当初是否仍会这么做?
他从不后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就是爱了她,落得身心俱伤,他也没有悔过,可——
慕容韬一事,他真的悔了。
这一切若能重来,他定不会再伤兄长分毫,不会在那一晶,赌上两人的命——
第7章(1)
学习经商事务的那段时间,慕容韬推心置月复,什么也不瞒他、不保留,不知不觉中,给了他太多筹码。殊不知,人性经不得如此一再考验,一旦有了诱因,又怎会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后难以挽回的局面。
有一回审帐,察觉有异,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由头至尾再审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带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这——”
“看出来了?”
所以,是真有问题,存心不说,要试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纪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渊博一个孩子,他不是经商的料,难为了二叔公要时时为他善后。”
“那——这个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讨过那十数家藏珍阁,我没允。他有做生意的头脑,也不是个庸长,只是年纪太轻,野心又过大,还得再磨磨,冲得太猛总要有人拉拉他,缓缓脚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难道就任他们去,什么都不管了?”
“处理自是要处理,只是略,记住一个原则,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些日子,慕容韬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着待人处事的准则,让他见识到一家之主的仁厚为怀。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帐,他不怪不现,暗地里补足亏款,没有生意头脑便用大把银两照料他们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韬本就有意成全,只不过时机尚未成熟,那蚕食鲸吞之举,是多余又枉作小人了。
还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婶的……上面户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烦事,费尽心思周全了每一个人,仍被数落不公、怨责偏私,怎么他担待了多少?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当的!
那时的慕容韬又哪里知道,宽厚大度会为自己带来多大的灾难,做尽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满,处处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样丧尽天良,同样狼心狗肺!
不可否认,慕容庸找上他时,他确实动摇了。那时的他,太贪慕莫雁回的笑与温柔,不愿拥有过后,一转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愿只是慕容韬的替身与影子,若能独占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别人的人生里,他都情愿,只要能一直、一直拥有那双温柔的眸光凝视。
偏了的心思,终致蒙蔽理性,铸下大错。
他挣扎了半年之久,寻了又寻,用了一道无色无味的蚀肤之毒,将化去内力的药掺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亲烹的食物,他不吃,离开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谨慎地,银针一再试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却从不疑他,他亲手送的食,从无疑异。
“我反覆拿捏过剂量,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运行的途中,马车停在半山腰上,望着那发挥药效后的昏沉倦容,自顾自地说着。
思绪突然变得缓慢,他至少知道,情况有异。慕容韬甩甩头,睁着眼力持清醒,开了口便是焦虑——
“略,你有没有事?!”
傻子!到现在还在担心他吗?
“我说的,你没听懂吗?药是我下的,我怎么会有事?”
药——是他下的?
但,为什么?
他不懂,浑沌的脑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简单几句话,也读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吗?”还不够好吗?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里少做了、疏忽了,让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给不起。”堆积在心里头一辈子,终于对他说出真心话——
“你总是一厢情愿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们的名——韬略、韬略,韬与略本就相辅相成,不该被分割,可你真以为,那是父母为我们起名的本意吗?这略,不是谋,而是忽略,前头有了韬,我永远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这不该怪你,可姥姥头七、出殡,我多想跪在灵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关在湿冷的柴房里,哭哑了嗓无人理会。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成长得有多困难,你永远不会知晓;少吃几餐没人在意,冷了、伤了谁来替我打点盘算,动辄打骂、冷言讽语……天之骄子如你,几曾受过?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温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着你,唯有你不要时,才能施舍我几回。你总是占着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么办?!若这世上无你,该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会落得如此。
“你口口声声说想补偿我,若我说,唯一的补偿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远只是人身后的影子,我要唯一!你办得到吗?你愿成全吗?”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凉寂的嗓音断断续续飘入脑海,他努力听着,心房痛不堪言。
原来……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来,你如此恨我。
初回时,你谁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我努力试了又试,妄想凭一己之力温暖你,看在你眼里,只觉施舍吗?我不知自己竟伤你伤得这般重,不以为……那终于会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声“大哥”,是真心认了我……
到头来,还是我的自以为是。
你竟恨得……宁愿我消失。
哑着嗓,得知真相的打击,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见一道银光闪动,仰眸见高举的薄刃——
也罢,略若真要他死,夫复何言?
那扬起的利刃并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压入,他瞪大眼,惊痛难言。“略……”
慕容略扯唇,不带笑意地笑了笑。“你不会死,我却是赌上了命。”
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无法思考,挣扎着想起身,慕容略退开一步。“若不如此,无法取信于人。我不在乎你会多恨我,我只求你这一次,若我侥幸不死,可不可以请你成全我?”
连命都赌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慕容韬沉痛地闭了闭眼,无言取出怀里的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离身的随身之物,雁回看了,会懂的。
“谢谢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马车门,他反掌推开,朝外纵身一跃。
此举太过突然,晕晕眩眩、四肢虚软的慕容韬阻止不及,骇然惊痛,连喊都喊不出声。
为何他们兄弟会落得今日血刃相见的局面?真应了那古老禁忌,天无双日,富贵之家一对双生子,终是灾难的开端?
若真如此,来生他宁愿生在寻常人家,平凡庸碌,无妄无灾,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