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熬汤的手艺是一流的,给你补补身,你若得还顺口,往后都给你送来。
初回慕容庄,长年未受照拂的身子,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全赖那人费尽心思调养,将一入冬便虚寒的手脚也补得暖热起来。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转送割爱了,他已独占,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属于自己。
可——他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别人不知,他却是压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负沉重罪愆。
将脸埋在掌中,那时时刻刻如潮回涌的罪疚,疼痛揪扯着,难以呼吸,一点、一滴,反噬心灵。
夜半醒来,身畔空无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长年习武的步履轻巧无声,深寂夜里,连落叶沙沙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寝房没有,最常待的园子里没有,空了许久的慕容略寝房也没有,她一路寻至书斋——
“我说过什么?没我允许,不许动他!你拿我话当耳边风吗?!”
“怎么?突然于心不忍!”慕容庸顿起防备。
再怎么说这两人毕竟是亲兄弟,依慕容韬对其疼爱的程度,或许哭一哭,声泪俱下忏悔几句,兄弟俩关起门来和解,反倒让他们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里外不是人。
“别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亲手下的,否则我们再有通天本领也算计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用你担醒!”他脸一偏,将话说得冷酷无情。“你不会以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取代一个人的身分?将来有些个什么状况,你能应付吗?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要死,也得由我来。”
“你还真不是人,亏慕容韬待你那么好。”嘲讽归嘲讽,倒也疑虑尽消。
“那还不快把人找回来!”
“说得轻松,你在这里软玉温香、呼风唤雨,我们在外头劳碌奔,这公平吗?”
“那就等他回来,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说了他身中十来种毒,早不知死在哪儿了,何必白费功夫……”
“死了我也要见尸!”他极力隐忍,颤抖的手藏入袖中,打发走了慕容刚,便再也无法自抑。
严令不得动他,就一天灌他一种慢性毒,不至于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会没想到,这些人巴不得他死,岂可能乖乖听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负十数种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会如何,是生?还是……死?
里头的每一字,她都听得懂,组合起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却失了拼凑能力,脑子短暂停摆,怎么也无法理解——
不,或许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与她同床共枕、亲密无端的人,不是慕容韬。
所以……她真正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头一阵恶寒,无法再想。
许久以前,有个人总是噙着恶意的笑,欺她辱她,扬言与她一赌,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认也认不出。
那时,无论如何欺辱她犹能自持,可这一回,是她心甘情愿,任他夺取自己的一切——
察觉空气间诡异的气流,那埋在掌间的脸容,瞧见暗影晃动下,那张面色如纸的清颜,顿时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还不睡?”他稳住心神,强自扯唇,撑持住与往常无二的平和浅笑。
事已至此,他还要欺她。
他究竟还要玩弄她到何种地步才甘休?
她转身,不言不语,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当下便知——她什么都听到了!
他一跃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头又慌又急。“雁回,听我说——”
她脚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丙然。
他苦笑。早知这一日会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听我说,好吗?给我一个机会——”
机会?那慕容韬?谁来给他机会?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还要瞒她到几时?到成亲拜堂那日,才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还是真让她为他持家生子,以此报复昔日遭她不屑一顾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该,那么多迹象摆在她眼前,她选择视而不见,不自觉地贪恋这从未有过的眷宠与幸福假像,活该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间。
看着那时的她,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讥嘲她的愚蠢?
蚌人荣辱,她可以摆放一边,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满心冰冷与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该承受如此对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这一点。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来!你想要的,他都愿给,你何必这么做?!”她不懂,怎么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没在他心上留下一丝痕迹吗?昔日,他还为自己声声辩驳,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气,就把兄长一条命几乎玩,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你说你不是禽兽——”她轻轻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连禽兽都不如!”
在她眼里,他就如此不堪吗?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渐冷却冰冻。
还有什么好说?他是犯下万死难赎的罪愆,用尽世间言语也无法为自己开月兑,可他以为,她至少会问问背后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坏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个梦,梦醒后仍历历在目,还感受得到冰凉利刃划破肌肤的寒意,阵阵刺骨——
他闭了下眼。“我若说,慕容韬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当如何?”
“你!”
“你有胆为他复仇,手刃杀害他的元凶吗?”一抹银光划过夜空,抵上他颈际,那凉意,冻得他心也寒了。
她当真,与他刀刃相向。
“你以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劲,便会划破体肤。
“你敢,你当然敢。满心爱恋的男人被人所害,还无知地任仇敌狎玩失贞,有谁会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声。
一滴、两滴,深寂夜里,仿佛能听见划破颈肤的热稠,一滴又一滴,敲击地面,蜿蜒成扭曲红花。
“你以为,现在还有谁会为你心疼不舍?唯一的那个,被你亲手给毁了!我还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姟了,是为慕容韬;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无顾忌。
他懂了,懂得痛彻心腑。
原来没了慕容韬,他便什么也不是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缱绻恩爱、浓情深意,不是慕容韬,于她便一点意义也无。
“我狠吗?”指月复滑过颈际血痕,他面无表情,冷凉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第6章(1)
究竟是何时注意到她?甚至,连自己无所察觉时,已然藏在心间,许久、许久——
初来慕容庄,她在他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举凡慕容韬的人、慕容韬的一切,他不屑一顾。
一个月后,他的寝房备置妥当,一切与慕容韬所有分毫无差,那时他情绪极坏,慕容韬只当他又在耍孩子脾气,安抚安抚他,最后仍让他移往过去。
是,他是打点得万分妥当,可他、他——
没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闹别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说不出口,不愿向人示弱。
可她发现了,日日夜里,前来为他掌灯。
只有她,知晓他在黑夜中的恐惧与不安,从无一日,让他寝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后,他终于能够安睡,不再蜷缩床角,彻夜无眠。
姥姥过世那年,他才七岁,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难过,然而最痛最伤的,竟是连送她一程都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