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本来也舍不得走,可是那妇人惊怕大叫,唤来屋内壮丁,个个手持棍棒,它不得不逃走。
这是它第一次接触人类,感觉很不好。同类说的对,它们和人类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就算它压根儿都没想过要伤害谁。
它想,等小东西长到和他们一样大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讨厌它,见着它不是喊打就是避得远远的,就像那女人一样?
可是即使这样,它还是很想念她,时时跑下山,偷偷躲在暗处瞧着它的小东西,不敢让人类发现。
大户人家的夫人很爱小东西,养下了她,给她吃好、穿好,养得白白女敕女敕的,她又会笑了,会转着大大亮亮的眼睛,挥舞小手小脚,就像它最初捡到小东西时那样,甜甜的,带着淡淡乳香味。
又过了好久好久,它算不清楚了,只知道小东西愈来愈大,如今已经会走路,不像刚开始,爱追着它、抓着它的毛又老是扑跌,所以它每次都是假装被她抓到,然后,她便笑得很开心。
有一天,夫人带她去逛庙会,庙会人很多,它不可以靠太近,躲得好辛苦,然后夫人一个没注意,和小东西走散了,有人想趁乱抱走她,抢她颈子上亮亮的金锁片,害小东西哭了它好生气,由暗处冲出来,扑上去咬他。
它不伤人的,可是谁要敢欺负它的小东西,它就会。
它赶跑坏人,小东西抹着泪,自己拍拍小从泥地上起来,颠颠晃晃走向它,拿泪颜蹭它,嘴里直喊:“狗狗、大狗狗……”
她还记得它吗?
它好感动。人类过年都要穿穿红的新衣、放鞭炮,小东西都穿过两次新衣了,还记得它?
“翎儿……唉呀!”夫人找了来,看见它一嘴的血,惊白了脸色。“小畜生,你要对我的翎儿怎样?快放开她……”
乱讲,小东西才不是你的,她是我的!我寄放在你那里的!
“娘,狗狗,打打,不可以,翎儿要……”
小东西一直抱着它,这一回,它不敢再挣开跑掉,上一次她哭好久。
后来,它就跟夫人一直回去了。
它知道人类还是不喜欢它,只是因为小东西一直抱着它,吃饭睡觉都要看见它,不然就会哭闹,他们没办法,又怕强要分开,它会误伤了小东西,才会勉强让它留下来。
虽然他们后来知道是它救了小东西,可是人类的疑心病很重,从来没有相信过它,说畜生就是畜生,野性难驯,忌惮它随时会发狂伤人。
但是没关系,小东西喜欢它就好,只要和它的小东西在一起,每天都可以看见她、不必再躲远远偷看,它什么都没关系。
又过了很久、很久,它一直把小东西保护得很好,有一次小东西犯了错被她爹责打,它想扑上去咬人,但是小东西说:“不可以,那是爹爹,他是为我好。”
打人会痛,它也被那棍棒打过,为什么这样还叫为她好?
它怎么也不懂,但是小东西很坚决地告诉它,绝对不可以伤人,否则她就不要它了。
好,它会乖,小东西不喜欢的事,它不做,只要她一直一直地喜欢它,别不要它。
小东西现在不是小东西了,她愈来愈大,府里请来教书先生,让她开始学读书、识字,不能再成天跟它玩,但没关系,她读书时,它就趴在书斋外面,玩玩落叶,舌忝舌忝自己的毛,有时候追着厨房养的猫跑,可是一点点都没有伤到它们。就算每次看到池子里养的鱼,只只都肥美得教它流口水,嚣张地在它面前游来游去,它也不敢抓来吃,怕翎儿不开心,就不再喜欢它了。
有空的时候,她会替它洗澡、梳毛,她还替它取了个名字,叫“不弃”。
人类都有名字,像养她的爹娘叫她翎儿,可是它又不是人类,为什么也要名字?
她说:“这样以后只要喊不弃,你就会知道是在叫你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好,那它要名字。
很久很久以后,它才理解,名字其实不只是名字,也是一个承诺。
她说,不离不弃。
简单地说,就是会一直、一直和它不分开的意思,所以它很喜欢这个名字,每次她一喊,它便开心地扑过去。
慢慢地,她的爹娘对它也不那么防备了,大概是因为它替他们抓过几次夜里攀墙进来的贼子,吓跑欺负翎儿的人,从来没有让她受到一点伤害的关系吧!
老爷说:“这狼有灵性,像是天生就要来守护翎儿的呢。”
“是啊,瞧它拿翎儿当宝似的,老瞧着她,寸步不离地守着,有它照看着翎儿安危,咱们也可少操些心。”
它趴在厅口,不是很认真地听着老爸与夫人闲谈,目光时时关注着廊道那头。翎儿这时候在练字帖,不能吵她,等她练完字来向爹娘请安,就会从那个地方走过来了。
它只要等、一直一直等,就可以看见她——
啊!来了来了!它开心地飞扑过去,她娇小的身子承受不住它庞大的冲力,向后跌去,可是它好开心,顾不得太多,已经整整个三个晚上和早止,还有今天半日没看到她了,它压在她身上,一直舌忝、一直舌忝。
夫人说她生病,不可以去吵她,要让她安静休养,然后病好一点又要读书练字帖……人类真的好麻烦,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一直陪它玩就好呢?
它听见夫人的惊呼声,喊来府里的男丁,七慌八乱地把它架开,它不是很懂,为什么不让它接近翎儿,它和她以前都这样玩在一块儿的啊。还有,翎儿为什么哭?仿佛没有很高兴看到它,缩着身子呜呜地抽息,眼睛里一直掉透明的水来……
它被手执长棍的家丁架开到好远好远的地方,直到看不见翎儿了,那棍棒打在它身上,老爷气愤的咒骂:“才夸两句,你就伤了翎儿,畜生就是畜生……”
它伤了翎儿唉?何时?它为什么都不知道……
它很痛,很慌,棍棒打得很痛,但是它更慌的是翎儿伤到哪里了?万一它真的害她受伤了怎么办……
虽然很痛,但是它不敢逃跑,一跑掉,便看不到翎儿了。
但是不跑,老爷还是把它赶出去了。
它在后门外绕着,不肯走。一天、两天、三天、四天……
它很饿,可是不想去觅食,一直守在这里,翎儿出门就可以看见它。
然后门开了,夫人没办法,叹气说:“翎儿一直哭着要你,她待你好、当你是玩伴,你虽是畜生,但我相信你听得懂,当心些,别再伤着她了好吗?”夫人让它回来,领着它去找翎儿时说了这些话。
它本来就不想伤害翎儿,它不是故意的,可是翎儿会不会不知道?会不会生它的气?会不会……怕它?
“不弃,你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还没到翎儿寝房,她就开了房门,带着笑快步飞奔过来。
它赶紧退开一步,不敢靠近她,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地扑上去,怕又伤了她。
她偏头,困惑地瞧它,招招手。“快来呀,不弃——”
她不怕它,也没有讨厌它吗?
好似真的没有。她自己跑向它,还像以前那样抱它、模它、赖在它身上。
她臂上缠着布,上面还有一丝丝血迹,那是它抓的。
它爪子利,开心忘形时一不留神就抓伤了,也不可以乱扑上去,会害她跌伤、撞伤,这些都是夫人一再告诫的。以后、以后要提醒自己,绝对不可以——
那段时间,它有空会抓抓地面,想要把尖利爪子磨平滑一点,她不晓得,常常有趣地看着,以为这是它无聊时的新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