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年的冬天很冷,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岁末将至,家家户户忙置办年货,围炉守岁过个好年。
那是她失去家人的第四个年头,却依然无法习惯没了亲人在身旁围炉守岁的新年。
她讨厌安安静静的屋子,说了话无人应答,空冷的木桌、木椅,怎么也坐不满。
每一个独自面对的新年,都好寂寞,好难挨。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她收拾妥当,隔壁摊上还剩两块干烙大饼,她索性全买了,却一点想吃的也无。
推着推车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以往繁华的街景,各式商贩林立,而今只余零零落落几摊,也正收拾着预备赶回家中过年。
而后,她发现了他。
以往,那个地方是贩卖牲口的,偶尔牙婆也领了几个乖巧的丫头或壮丁,让大户人家的管事挑选所需婢仆。
她不爱拿人当牲畜似的交易买卖,因此从未多瞧一眼。
但一双空凉幽寂的眸子,挽住了她的目光,再加上牙婆颇有怨言地咕哝着“赔钱货”一类的碎语,她心下大致明了。这仅剩的三人已无人肯要,领了回去日子怕是也不会太好过。
牙婆瞧见她目光多兜了两圈,只道是生意上门,赶忙勤快地上前攀谈。
像是怕她随时会改变心意般,极力推销、吹嘘着这三名壮丁有多好用,吃得少、做得多,啥儿粗活都能干,买下绝不吃亏,三个就一并卖给她了,半买半送算她十两就好……
后头三人听得都要替牙婆心虚了,这病的病、残的残,哪来的壮丁?买回家去别说干粗活,棺木得先备上一副倒是真的,送人都不见得肯要。
这女孩也不晓得是脾气太好还是压根儿没带脑子出门,倒也没驳斥半句,偏头来回打量了那三人一会儿,原是没这打算,这会儿似乎也认真考虑起来。
有一只手揪住了她裙摆,她走不得,低头瞧了那手的主人一眼。
他其实——是希望跟她走的吗?
买卖这事是要两相情愿的,她原是无意轻践他人尊严,可他若有意愿,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的日子还很长,需要一个家人,遇了事可以商量、陪她守岁过年、共度将来漫漫年岁。
“我只要一个。”掏出今儿个做生意所得的碎银,连荷包里的几文铜板也全倒了出来,一共五两四十七文钱。“就这么多了,再多我也拿不出来。”
“成交!”牙婆没第二句话,乐得成交。“不知姑娘要哪一个?”
“就他。”纤指朝下一指,愣了牙婆、也愣得男人揪握裙裾的手一滑。
“这……姑娘,你要不要考虑考虑?”牙婆罕见地良心发现,心虚道。“要不,我再多送你一个。”
“不,就要一个。”
“这……”人家如此坚持,牙婆也不好多说什么。
笨蛋!买东西不晓得要议价的吗?他哪里值五两银子?买块烙饼吃了也好过买他!
就连被买下的人也忍不住要这样骂她。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竟花五两银子去买一个……这样的人回家。
任何有眼睛、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去选他。
她真的傻了!
第一章
男人终究还是跟着她回家了。
她没有勉强他,打一开始便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若不愿,这一路上随时可以走,她不会拦他。
只要一个转身,他就自由了,是吗?
他想了又想,一路上反复思量,最终仍是选择牢牢跟妥她。
离开了这女子,他其实——也不晓得还能去哪儿。
见他目光直盯着她手中的烙饼瞧,她递了一块过去。
一路上,她迳自说着自个儿的事,也不管他是否听进去了。
于是他知道,她名唤穆朝雨,娘亲痛了一日夜,在清晨破晓时分生下她,那时正下了点小雨,因以为名。
饼了这个年,她就要满二十了。
双亲俱逝,家中人口简单,就她一个。
“原本还有宝宝……但是宝宝上个月也死了……”说到这里,秀净脸容黯了黯,原本充满活力的嗓音也弱了下来。
她……成过亲了吗?
也是。都快二十了,一般闺女早该嫁了。
那……她的夫婿呢?怎未听她提及只字片语?
她说,她很想念、很想念宝宝,那小家伙总是蹭着她,很讨人怜,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她其实是希望他能代替宝宝,她会待他很好、很好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开始认真考虑起留在这女人身边的可能。
说着说着,一块烙饼吃完了,她又递出手边仅剩的那一块。
当第二块烙饼也吃完后,他们也到家了。
那是间瞧起来有些老旧的房舍,不过砖瓦看来还算坚固,前头院子围起竹篱笆,养了只老母鸡,后头还有块空地,也种了些东西,眼前还瞧不出是什么。
这让他有些许意外,她这身气质一点儿都不像山野村妇,要说是出身良好的千金小姐他也信。
“锦衣玉食是没有,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若还是愿意留下,也必有你一口饭吃,饿不着肚皮的。”
他步子在竹篱笆外顿了顿,她浅笑如水的眸色,教他宛如着了魔般,呆呆愣愣地什么也无法思考,乖乖跟着她走。
今儿个是小年夜,她将家里头所有的食材全下了灶,煮成一大锅热呼呼的杂烩汤,与他围着木桌共食。
在外头流浪的这些日子,他不曾过得如此安稳,能吃得饱、有热水净身、有干净衣裳穿、还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一切已是他无法想象的安适了。
或许是身体负荷早已到达极限,一旦松懈了下来,当晚便发起高烧,连夜不退。
他不想表现得如此不济事,这些日子,再多的苦、再非人的待遇他都熬过来了,真的没有她所见的那般病弱无用,他怕她后悔、怕她下一秒就会将他丢出门,免得大过年的还要收尸,多晦气……
“咦?不是才刚退,怎么又烫得吓人啊……”她咕哝着。
冰冰凉凉的巾子覆在他额际,舒缓了躁热难耐之苦。
睡睡醒醒间,知晓她一直都在,殷勤地为他擦身、更换额上凉巾,须臾不离。
“好了、好了,发了汗就没事了……”
有一回醒来,瞧见她正在为他把脉。
他有些困惑。她不怕吗?大多数的人,光是见着他都会惊吓得远远退避,担心他这一身的病会不会过给别人,她却一丁点也不怕,买下他、带他回家、与他同桌而食、共处一室。
她笑笑地说:“我是大夫。”
大夫?她不是卖汤圆的吗?吃那锅杂烩菜时说的。
“喔,是这样的,我的主业是卖汤圆,偶尔有空才会替人看看诊,过过大夫瘾。”
听起来……挺不牢靠的,尤其她一脸“只是玩玩看”的神态。
他有些不安,怕小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教她给玩掉。
“别担心,我很有经验的,治过不少猪狗牛羊。”
“……”不是吧?别玩了……
他盯着逼近的银针,面露惊恐。
可此时,他浑身虚软,逃也逃不开,想抗辩又有口难言……
她下针极快,连犹豫也不曾,他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好吧,或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她应该只是谦虚罢了,至少此刻体内高热已退,身子确实也舒坦许多,就算真要死在她手里,他也认了,绝无怨尤。
约莫一炷香时刻,她一一收针,只见原来洁净的银针,全染成了墨黑色。
她还每日灌他不同的苦药,一日比一日更难喝,他咬着牙照单全收,硬是吞得涓滴不剩。
他也不晓得自个儿为何要如此听话,不疑有他地全盘信任,或许——是她衣不解带地照料,每回醒来,她总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