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预备探视一位刚刚生完孩子、正在坐月子的下属,顺道送个礼表示心意,但看见前方的状况后,不由自主慢下车速。
我几乎是毫无困难便认出那抹身影——这段时间实在太常出现在眼前了。
看他在大雨中捡拾为数不多的家当,淋得一身狼狈,不必用脑也能推敲出是发生了什么事。
房东会不会太狠了?雨下那么大,赶人也不看时机的。还有——
这男人今年没安太岁吧?怎会衰成这德行?!
从初见到现在,还真是一回比一回凄惨。
我未经思索,脚下便踩了煞车。
捡回最后一只皮箱,男子坐在店家的骑楼下,望着雨幕发呆,望着望着,竟笑了出来。
我分不清,那笑是苦中作乐?嘲讽命运?还是自身的狼狈?
而后,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拿出他的小提琴,就地拉了起来。
坦白说,这出人意表的举动让我错愕。他是被逼到神智不清了还是怎样,干脆顺应时势当起街头艺人吗?
我想我可能也疯了,居然也有兴致欣赏,并且辨认琴音。
雨势太大,加上隔了段距离,实在听不真切,我索性打了伞下车,就近聆听。
两个疯子,在滂沱大雨下,一个拉琴,一个听琴,而且都还理所当然得很,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想想也是。
没有现实的逼迫、环境的压力,他能够畅然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才是他真正爱的、真正想做的。
他是用他的生命热爱他的小提琴。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音乐会说话,爱与不爱、投入几分,由他拉琴的姿态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澎湃的生命力,他在音乐里活了过来。
所以在人生最绝望的谷底,他拉琴,感觉自己并非一无所有,感觉自己还活着,他还有他的音乐。
我似乎有些懂了。
琴音一停,他望向我,我也安静望回去。
“是韦瓦第的『四季协奏曲』……『冬』?”不是太肯定,怕闹出笑话,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完全能感受到乐声中传递的萧索寒凉、狂风骤雨的氛围,对比此时的天气,还真是应景。
他眼神闪过一抹错愕,大概是没料到我真的会和他讨论起来吧,彷佛我们现在不是在便利商店门口,而是置身于国家音乐厅里接受古典乐的熏陶。
他回神得很快,旋即别过脸,懒得理我了。
“为什么这么做?”反正他摆明了不想理人,为了找话题,不如闲着来问一下好了,印证我的猜测对不对。
“酬谢忠实观众啊。妳笑话看够了吗?”
原来他知道。
“加上这一次,你知道我们见过几次吗?”
“四次。”
还真的知道!我以为他根本没留意……
如今近看,那张抿着薄唇、带点疏离清冷的侧容,益发像那个人……倏地,我心房一紧,泛起几近疼痛的酸楚感。
他似是有些恼了。“妳老盯着我瞧,到底是在看什么!”
“你要不要——到我那里去?”来不及思索,话已经溜出口。
他一眼狠瞪过来。“妳把我当成什么了?”
牛郎吗?我猜他是这样想的。
他到底是被多少饥渴熟女吃过豆腐,才会有这样的本能反应?
啧,可怜的孩子。
迎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我坦然回应。“想到哪里去了?我没那么随便,你也没有,何必看轻自己?”
他神色和缓了些。“不然妳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无处可去,不是吗?暂时住到我那里只是权宜之计,等你找到住处,随时可以搬走,没人会拦你。”
“妳又为什么要帮我?我们甚至不认识。”
“如果我说我是童子军,这个理由可以被接受吗?”
“当然不行。”
我耸耸肩。“齐隽,X大音乐系高材生,今年刚毕业,我说的对不对?”又不是脑袋坏掉,一无所知我敢开这个口吗?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企图,所以也没那个闲工夫去调查你。基本上,你得喊我一声学姊。”有几次回学校找杨季楚,对他曾惊鸿一瞥,也听音乐系的教授提过,关于他的天分云云的小八卦,很可惜孤儿出身,没什么本钱深造,否则成就不可限量。
天分与努力他都有了,要成功真的不难,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若是帮他一把,可以成就一个人才,我并不排斥。
“如果日行一善不够,再加个人不亲土亲吧。”好歹同一所大学,照顾一下学弟——虽然是不同系、相差五届、关系一整个远到天边去的学弟。
他侧眸打量我,似在评估我话中的可信度。
“这对妳又有什么好处?”
第1章(2)
一定要有好处吗?可怜的孩子,这辈子接受过的温情恐怕少得连人性美好面都无法相信。
我有些同情地想,嘴上自有意识地回应。“当然不会没有理由,今天我所付出的每一分,举凡房租水电,都会一一列示清单,以合理的投资报酬率计算,将来一定会向你取响应有的报酬利益。”
唉,果然在商场上打滚个几年,讲话都机车起来了,完全把人当成一项值得投资的商品秤斤论两,明明原意并非如此。
但是回头想想,不这样说他必然不会接受,虽然认识不深,倒也看得出此人性傲。我这见人说人话的功力,已经进化到无须思考便能自行启动的地步了吗?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反正情况已经不会再更糟了,信我一次对现在的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不是吗?你是要给自己一次机会,还是情愿继续为生活而折辱尊严、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一辈子就这样?”
说完,我安静地等着他作出决定。
能说的我都说了,最多也就这样了,他若摇头,我也不勉强,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帮人还要拉低身段求他接受,这么自贬身价的事我可做不来。
我想,他是聪明人,也或许是现实磨掉了他太多的坚持,他并没有思考太久便有了决定,默默起身提行李。
“今天太晚了,先住我这里,过两天有空我会再另外帮你安排住处。你对住的地方有什么特别需求吗?”
“……没有。”
我先帮忙他将私人物品搬进屋,安置在客房。
他的行李并不多,两个人一趟就能搬完,说穿了也与孑然一身没太大差距了。
一切打点妥当,我再翻出毛巾、牙刷等盥洗用品,指点浴室的方位,让他先洗个热水澡。这两天气温下滑,又淋了雨,人都已经够惨了,可别再感冒。
我坐在客厅,悠闲地翻了十五分钟杂志,他出来了。
我走到门口,示意他过来,将电子锁启动,进入重新设置模式。“手指借一下。”
拉过他的右手无名指往感应器捺了一下,加入他的指纹设定。“密码是1314。这几天你先住这里,白天我要上班,你请自便。我没有什么禁忌,除了主卧室,任何角落你都可以自由进出,任何物品有需要都可以使用。”
他有些迷惑,目光定在我身上。“妳对人性一向如此信任吗?”
“你家教授指导了你四年,对你的品德操守相当推崇,你会让他失望吗?”我笑笑地,将问题丢回给他。
“……”
如果我没听错,那含糊在嘴里的咕哝似乎是:“妳这个人……真怪。”
我笑了笑,不予置评。“我还要处理一点公事,你是要先去睡?还是想看个杂志什么的?”
“……我去睡。”
也是,他今天也受够了,是需要一点安静空间,好好沈淀思绪,以及这短短一天里,整个世界天翻地覆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