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人家怎会这么整她?朱宁夜这种人是标准对谁都不熟络、不过问、不交恶的淡漠性子。
“就……上个礼拜一起去的那个招待券啊……是临江那里拐来的。”很棒的一家情趣旅馆,里头道具好多,还有会震动的床、无处不在的镜子,从每个角度都可以看到他们的姿势,超害羞又超兴奋的……
杨伯韩光看她嫣颊羞红的模样,就知道脑袋瓜挤了多大一坨黄色颜料。“想什么!差不多一点你!”
“……”可恶!朱宁夜,你就不要有一天落在我手上,绝对叫孙临江剥光了游街!气死人了……
“到底我的男人为什么要把内裤交给你们啦?!”蒙脸嘶吼,快崩溃了。
还不是你自己老爱捉弄老实人,明知道孙临江一露出失望的表情,某人就会不痛快,她偏爱玩。
他无奈,只得出面替她收给残局。
“他们只说,要你到我面前亲口说出来,是吧?”
“对。”她低垂着头,无颜见夫。
“你说了,大家应该也听得很清楚,这样还有什么问题?”
咦?对呀,他们只要求她说出口,又没言明一定得办到,至于游戏局外人要怎么响应她的要求,就完全是他个人的自由了。
他在替她解套。
一双淡凉清眸对上他,他回视,以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嗓音,歉然低道:“抱歉,她只是爱玩了些,没恶意。”
朱宁夜仍是望住他,定定地,像是看透了什么。
“你看着她,很久了。”是笃实的句号,并非问号。去年的大冒险游戏,白白便宜了他。
杨伯韩猛然惊觉,这名女子也不笨。
他没费心假装听不懂,不闪不避,坦然回应。“——是很久。”
遗落之章〈男人的秘密〉(1)
每个人的一生中,或多或少都藏着一些秘密,即便是再刚正不阿、胸怀磊落的人。
从很久以前,我便知道父亲心中藏着一个秘密。他从不提,我也不问,那个秘密,很沉重很沉重地压在心灵最深处。
直到父亲过世之后,才得以一窥这秘密的全貌。
案亲下葬后,我在书房整理遗物,发现父亲的日记本以及一迭数据。很厚的一迭,几乎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才看完。
那是一个女孩的成长纪录。
案亲为何会长年花钱请征信社调查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女孩子,然后将她生活发生的大小事件整理成册,每月如实会报?
如此大费周章。
一个月一册,从八岁到十八岁,足足十年,一百二十册的成长纪录,详详实实。
因为亏欠。
他亏欠了女孩。
当了三十年法官,自认兢兢业业,执法如山,勿枉勿纵。他是司法界的楷模,是现今许多司法人员引以为敬的恩师、前辈,也是我这一生最敬重的对象。
这一生,在他手上判过三个死刑犯,行刑前,他到受刑犯面前,亲口问上最后一次:“我是否错判?”
这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若得到的答案为非,他这一生都会辗转反思,耿耿于怀。
许多人对此举不以为然,但他深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直到那第三个死刑犯,他坚持——他无罪。
十分钟后,他即将离开人世,已经没有必要说谎。
犯人与死者是为了分手一事争吵过不少回,女友没有自信能够担起后母职责,她曾经惶然、退缩过,前前后后分手过两回,但终究因为投入的感情太深,无法真正放开。
他们很相爱,那一夜大吵过后,她终究还是让步,答应他试着与孩子相处看看,他没有理由杀她。
这一件事,从此成了父亲心中的疙瘩。
他开始关注男人留下来的女儿。
来年,那名女子的死祭之日,女孩突然深夜痛哭,告诉小泵姑,她看见有个阿姨腿上流好多血,她一直模着后脑,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她说想与爸爸冥婚,成全世间未了心愿。
看到征信社送来的最新资料,父亲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日。
九岁小女孩不该知道女子的死状,以及法医验出的死因,是那根由后脑勺钉入的生锈铁钉,这从不曾在媒体上公开。
也许,他真的错判了……
往后的九年,再也无法安睡。
案亲可以毁掉所有的证据,将秘密带进棺材里的,但他没有,反而留了下来,像是在等我发现。
我在日记的最后一页,找到了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很抱歉,阿韩,我终究不是你心目中的完人父亲。
如果可以,请尽你所能,替我补偿那个女孩。
人非完人,孰能无过?即便是我自小便视为巨人仰望敬重的父亲,也是有属于人性的懦弱。
有生之年,他都没能鼓起勇气站出来坦承过失,为这女孩做点什么,平白让她背负了这么多年的不合理待遇,直到愧疚如小虫子般将生命啮食殆尽。
我不想象父亲一样,既然知道了,那我一定得做些什么。
还没理出头绪以前,我花了点时间看完那整整一百二十册的成长纪录,陪她走过长长十年的人生路,我没有料到,自己的视线会从此再也无法离开她身上。
我知道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
她待过小泵姑家。小泵姑有四个小孩,一家六口挤在二十坪大的房子已稍嫌拥挤,她连自己的床都没有,每晚必须打地铺。
后来她姑姑随便找了个理由,借故将她丢给小阿姨。
小阿姨并不是很情愿收留她,她若要住下来,就必须分摊家事。
说好听些是分摊,事实上,家中另外两个小孩可以玩耍、打电动,只有她必须担下所有的家务,面对学校辅导人员的关心,她还笑笑地说:“很好啊,现在有床睡了。”
她其实知道,小阿姨会将苹果藏起来不让她看到,偷偷塞给自己的小孩吃;她的便当里,永远只有青菜及肉骨头,有时忘记带便当去学校就得挨饿,因为没有人会替她送便当。
于是她学会不去看表哥、表姊便当里的鸡腿、学会苦中作乐告诉自己,她又不是白雪公主,没有非要吃苹果不可。
包大一些之后,她是住在舅舅家,那时她刚国中毕业。
寄人篱下这些年,她已经学得很会看大人脸色,也超龄地懂得人情世故,不用人家开口,她主动表示说要读夜校,白天打工补贴生活费。
舅舅人不坏,只是喝了酒后,酒品很糟,舅妈全力维护自己的孩子是人之常情,她便成了现成的炮灰,身上有时会带伤。
等到隔天天亮,舅舅酒醒了,也就没事了,她也觉得还可以忍。
真正让她离开舅舅家,是因为舅舅时常带那些酒肉朋友回家喝酒,以前就只是帮他们准备下酒菜,有一回,舅舅一个朋友藉由酒意对她上下其手,让十七岁的大女生吓坏了。
皮肉痛可以忍、物质上的差别待遇可以忍、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挫折她统统可以笑着说没关系,唯有身体自主权,她没有办法笑着说随缘。
她没有说明缘由,坚持搬离舅舅家,住进学校宿舍,舅妈阻止无效后,扬言她走了就别再回来。
每当寒暑假,室友打包返家,她只能安静坐在一旁,看着别人忙碌;家家围炉团圆时,她是一个人坐在宿舍吃泡面,不知道自己能回去哪里。
包小的时候,她还会被排挤。事情刚发生那几年,街坊邻里都知道她是谁的孩子,在学校没有人要跟她交朋友,走在路上常被指指点点,更顽劣的同学还会恶意欺负她。
但她还是一个人很勇敢地长大、很勇敢地变成可爱又开朗的女孩。她让自己成为那么美好的一个人,我怎么可能移得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