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墙边,叹息着,回想他们初次交集的那个夜晚。
他好想念那道女圭女圭音,脆弱得想乞讨几句怜惜——
“你又被打了?”许是上天听到他的乞求,墙的另一边,果真传来那道日夜思念的声音。不过女圭女圭音不太女圭女圭音了,女乃味儿也没了,但是无所谓,他还是眷恋得紧。
“你怎还不睡?”他这回可没用难听哭声吵她了。
她叹气。“你那大娘啊,心肠真狠。”活像打牲畜一般,那谩骂毒打的声音,隔墙外的她听了都心惊肉跳。
“你还好吗?我让娟儿请个大夫过去,放心,不会给你大娘发现的。”
“不,不用。”真的不用,他想了想,补上一句:“我迟早是要走的,这里容不下我。”
“嗯,那很好。”否则他早晚要给大娘虐待死,那就枉费她帮他这么久了。“离开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呢?”
“我想从军,把武艺学好,将来要带兵打仗,保护国家——”保护你。
顿了会儿,他迟疑道:“你相信我吗?”她会不会嘲笑他口气太大?这些想法放在心里很久了,本来是不打算说给任何人听的,但她问起了,他什么都会告诉她,只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她轻轻地笑,却不是嘲笑,而是浅浅的,柔柔的,像春风一样,化解他的不安。“我信你。一个人的出身不代表什么。”
“真、真的吗?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这是他首度浮现那样的念头,他被自己吓到了。
他怎会那样想?他和她根本、根本——
那是云与泥的差别啊!哪来的脸开口?
他为自己的念头,羞惭得无地自容。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比谁都高兴。”没察觉另一头,他正陷入自厌自弃中,她轻柔地接续。
自那天之后,除了伤药,她还会不定期在婢女送去的食篮下,放上一册兵书。
为了读懂它,他在应付大娘交代的粗活间,总会利用机会,徘徊在书房学着识字、吸取知识。大娘请来教书先生,教不会弟妹,倒是成就了他。
一册,又一册,每每在读完之后,她不晓得又从哪儿找来新的兵书。懂得愈多,他愈明白,她给他找来的,都是极珍贵、兵家必读的典籍。
十五岁那年,他决定该是离开的时候,他需要更广大之处,习武强身,研读兵书,而在这里,并不被允许。
这个家从不曾给他什么,他并不留恋,但是有个人,他一定要亲口道别。
他告诉那婢女,他要走了,明日起不用再为他送来吃食,感谢她这些年来的关照,临走前,他想再和小姐说几句话,请务必代为转达。
那一夜,他等在墙的另一面。
“听说,你要走了?”不知等了多久,另一头传来她特有的清润嗓音。
“嗯。”心房酸酸的,如果还有什么令他留恋、割舍不下,也只剩记忆中那道女圭女圭音,还有她给的温情。
“也好,自己保重。”能帮他的,就帮到这里,往后便看他自己了。
“小姐——”他一时冲动,月兑口要求:“能不能请你,掌心贴着墙面,一下就好。”
她不解,困惑地抬手,贴上冰冷的墙面。“这样吗?你想做什么?”
他轻轻地,也将掌心贴上,隔着一道厚实的墙,却仿佛能感到她透过来的温度。
“谢谢你,小姐。”他目光含泪,哑声道。终于,能够将这句迟了多年的话说出口。
“临走前,可否让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记住你。”
“映宛,我叫梅映宛。”
“嗯。”梅映宛,他记住了,这个名字,他会刻在心间,永生永世,不忘。
他应得严肃、庄重,惹她失笑。“怎么记?你又没见过我。”
“不,我见过。”她生得好美,就像她院前栽种的那株梅树一样,雪肤玉貌,清雅出尘,那声音他已牢记在灵魂深处,只消一开口,他便能认出她来。
他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只能喑地里偷偷瞧她几眼,做为日后思忆的凭据。
“你打算去哪里?缺不缺盘缠?我这儿有些银两,你先应应急。啊,对了,你有落脚处吗?城外有处小屋,是我家的产业,你先暂住在那里,生活安定了再做盘算。”
“小姐不必费心,我应付得来。”她帮他的已经够多了,将来,他想靠自己。
那年,他十五,她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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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他们不再有交集。
小小少年月兑离了大娘的恶意凌虐,反而活得更宽广自在。他在一处小村落待了下来,白天,他猎些山禽野味,便足以三餐温饱。
村子里的人都很和善,有时他猎了整头的山猪,便分食给左邻右舍。隔壁的大娘见他一人孤苦零丁,会替他补补衫、分送些自家种的白菜:他替年纪稍长的阿伯砍柴挑水,阿伯便将老母鸡下的蛋送来给他;村子里有个退休的镖师,年轻时颇富盛名,知他有心,便教他习武。
晚上,他勤练武艺、研读兵书,有时在兴头上,烛火燃尽、鸡啼破晓,他都浑然未觉。
就这样过了三年。
那日,他砍了柴,送到人户人家,收了碎银,再到市集里将大婶托售的白菜给卖完,不经意听人谈起,梅御史家的闺女要嫁人了。
姓梅的御史有几人?只有一个。
梅御史有几个女儿?很多。所以,不一定会是她——
然而,最后的自我安慰,教“梅映宛”三字给打碎了。
名唤梅映宛的官家千金,他左思右想也只有一个。
那一瞬间,胸口好似遗落了什么,空空荡荡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失落什么——
她要嫁人了,对象也是当官的独生子,门当户对,所以她会过得好,夫婿疼宠,锦衣玉食,富贵终身。
他喃喃告诉自己,不受控制的双腿来到御史府门前,也不知怎地,就这样傻傻站了好几个时辰。
于是,他看见她在家丁婢仆的护送下,进了山上的普宁寺。
据说那是她的意思,成亲之前,她要入寺庙斋戒七日,抄经书,为父母祈福,这是她身为女儿,出嫁前唯一能尽的小小孝道。
那七日,他总是来到庙前。如果说,他也有什么心愿,那么他希望,菩萨保佑她幸福,她嫁的那个人,一定要很疼她。
他没有大把的财富可以添香油钱,只有几锭碎银子,但是他有诚意,他有满满的诚意,他拜了又拜,头磕了又磕,只求菩萨听见他的心愿。
他还是天天来,以往,隔着一道墙,如今,隔着一间间的厢房,守着她。
这是他最后、最后,能守护她的时日。
直到第七日,或许是出嫁在即,她睡不着,披了衣,由寺庙后门出来,偶尔抬头赏着月光,偶尔低垂螓首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走远了,他不放心,悄悄跟随身后。果然没错,她心不在焉,在后山中迷失了方向。
他思索着该如何将她平安带回,此时贸然出现,必然会令她惊慌,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吓坏她。
只是,荒山里暗藏的危险太多,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机会思索,一头恶狼虎视眈眈,扑上去就要撕裂她,他无法再深思,本能地上前与它缠斗。
幸亏平日上山打猎,随身带了把匕首,他受了点伤,恶狼则倒地不起。
她吓坏了,退得远远,睁大的明眸满是惊慌。
“别怕,小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吓人,脸上有狼爪抓过的痕迹,缠斗间身上多处沾了狼血,一身的残破血污……他忍着痛,尽可能地放轻音量,安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