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因失去领导者而茫然失措了。他只是宛若梦游般紧紧拥着弟弟僵冷的身体,什么也不去做,什么也不会做……
??低着头,他却流不下泪。再没有那个对他发号施令的人了。他连流泪也无法独立下决定。他只是茫然地坐在地上,黯淡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聚集在前方某个虚空的焦点上。
??赫连盛疼惜地站在侄儿身后,老泪纵横却无法开口。
??两个侄儿,一个死了,一个“呆”了。他束手无策。在异样的沉默中,他侧过头去,看着身畔的申屠兰。
??她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秀美的颜容望去一片苍白,毫无血色。她本有一双宜喜宜嗔,灵动有神的眼睛。然而,此刻,她的明眸却失去了神采,那双眸子里仿若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烟雾,若有若无宛若远山的晨曦。但是,她并没有流泪,一滴泪也没有流。她以一种平静得接近于无情的态度换了孝服,指挥宫中侍卫准备丧礼的一应事宜。
??只有赫连岳却对一切恍若未闻,仍抱着弟弟的尸体在发呆,使得尸体迟迟无法入殓。
??赫连盛咳嗽一声,上前一步,想劝说侄儿,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迟疑着,迟迟无法开口。
??申屠兰沉默了半晌,突然上前一步,淡淡地唤道:“岳王兄。”
??沉浸在黑暗无光的内心冥想中,赫连岳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但他太累了,太倦了,心痛得不想理会任何事情。他下意识把弟弟的尸体抱得更紧,意识沉入更深的心海中。
??“岳王兄!”
??声音略略提高了一些,但仍然十分平和冷静,赫连岳觉得这声音好熟悉,他模模糊糊地在记忆中搜寻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他很亲近的人……
??“岳王兄……”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度唤他,还伴随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是兰,申屠兰表妹!他在心底警醒,终于从深深的黑暗心湖中挣扎着浮起,睁开了眼……
??他惊惶茫然的眼眸宛如孩童般稚真和无助,赫连盛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岳王兄,”申屠兰已是第四次唤他的名字,她清冷绝美的颜容苍白如纸,平静得近乎恐怖,“请你节哀。王毕竟已经去世了,你再悲痛也无济于事。希望你振作起来,处理正事。”
??“正事?什么正事?”他睁着茫然的眼,仍然有深深的惆怅和迷惘。
??申屠兰深深地望着他,温柔的眼波一直望进他的心底里去,她一字一顿地说:“王既然去世了,你就是唯一的继承人——换句话说,你就是楼兰的国王了!上下国事,全要靠你来处理!”
??“国王?”他喃喃地无意识地重复着忽然慌乱起来,“我怎么能当国王?复他才是啊,复他才是天生的王,天生的领导人啊!”
??“请你认清现实!”申屠兰踏前一步,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眼,仿佛要看透他怯弱茫然的心,“复他已经死了!你要振作起来,处理他的后事,还有楼兰的国事,也等着你去处理!”
??赫连岳抬起头来,空茫的眼神终于看清了周围。他又低下头去,看着怀中弟弟僵冷的尸体,深邃的黑眸子中又掠过一丝痛楚。
??“准备葬礼,入殓!”他挥手吩咐,亲手把弟弟的尸体放进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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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邃得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赫连岳挥手摒退了欲为他掌灯的侍从,踉踉跄跄地进入了卧房。
??当门一关闭,卧室里的微弱光线也全部断绝,只有一片浑沌幽深的黑暗,仿佛他孤寂无光的内心世界,足以使人窒息。
??白天,经过申屠兰的当头棒喝后,他终于清醒地认知了复的逝去,以一种接近冷酷的冷静处理了一应后事。然而,在黑夜里,在独自一人的静默里,他袒露了他脆弱无依、宛若稚儿的心,终于垂头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中。
??他没有点灯,把自己独自一人留在无边的黑暗中,恍惚中神思已逐渐飞入天外。
??想起幼年的复、少年的复、青年的复……他那么倜傥潇洒,卓尔不群,惊才绝艳,指挥若定……
??然而,复含笑的儒雅面庞忽然在眼前裂开,鲜红的血泉涌而出,喷溅了满地,那张碎裂的脸浸在血泊中,还在笑着,然而显得那么诡异可怖!
??他痛苦地大吼一声,满头冷汗地抬起脸来,睁开眼。
??黑暗中竟有一双清亮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从亘古时就已这样看着他,并且一直可以看着他直到天地都毁灭时为止。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面,蕴含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温柔怜惜、痴心爱慕之情。
??他仍神志恍惚,直勾勾地瞪着那双眼,问:“谁?”
??没有回答。
??黑暗中缓缓伸出一双手,无比温柔地拥住他的颈项,一个仿佛来自天际般遥远然而又似曾相识的梦呓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是一个少女的嗓音。她的声音柔美而模糊,像是初春里远山木叶的淡淡清香,萦绕在他的心上。
??没有听清她说些什么,但,奇异地,他却平静下来。再次安心地闭上双眼,他的泪竟潸然而下。
??怎样珍贵的泪啊!赫连岳二十四年的生命中,何曾流过泪啊!
??即使再苦再痛,父亲猝死,坚强的岳从没流过泪啊!
??黑暗中的少女痴痴地凝视着他,手仍温柔地环绕他的颈,再开口却已哽咽难言。她,——是瑶里千珠!
??听到母亲传来的消息,他们已成功地假他人之手除去赫连复,赫连岳登上王位已指日可待。她欢喜地匆忙起来,悄悄潜入义王府,想向赫连岳“计功”。然而……
??见到他的脆弱和痛苦,她的心痛得更厉害。她本该想到这样的情况的。
??如果他是为权势不择手段,利欲熏心、野心勃勃,对弟弟的死拍手称庆的人,那么,那一日,在河边,他就不会放开她了吧?
??她早该知道的啊!
??她早该知道自己爱上的是这样的人啊!
??他外冷内热,貌似孤傲冷酷,实则脆弱多情。他对弟弟再三利用他不仅不记仇反而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他就是这样的死心眼和固执。
??她爱上的,本就是这样的他啊!——她又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以为功名利禄就能打动他孤僻的心?
??看着仍在恍惚梦魇中的他,看着他俊逸脸庞上晶莹的泪,她的心被疼惜和爱慕交织的柔情溢满。
??他含泪的恍惚昏睡的脸仿佛稚真的孩子。
??不忍心他流泪啊!不忍心他受伤啊!
??她的心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激烈柔情溢满。她猛然抱紧了双臂,用纤巧的手臂紧紧环住他,唇凑近他的眼睑,轻轻吻去他每一滴泪……
??“别哭,别、别哭……”她梦呓般地轻喃,不知不觉间,泪,已潸然而下。
??被一种激烈执著的柔情所支持,她哽咽着更凑近他,吻上他的眼睑,他的眉角,他的唇,他的颊……
??“请别哭……”声音在哽咽低泣中含糊不清,她的泪也流下来,和他的混杂在一起,“我早就爱上了你了啊……”
??唇凑在他的耳畔,把满腔柔情倾吐在他的梦里,同时洒落的,还有她清滢的泪滴:“我爱你啊……要是你哭了,我、我……”
??再也哽咽难语,她含着泪痴痴地凝望着他,如水的眼波中有化不开的深情眷恋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