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爷,王爷帮不上。”卓儿笑了,笑得很轻很浅,笑得似有似无。仿佛还带着微微的无谓,让人想到狂风中泰然自若的垂柳,一直随风而安,却又无动于衷。生活的波浪似是无法激起他的心绪思潮。
他的心,在别处……
“你识字?”
“回王爷,是的。”
“以后,你就是本王的书童。同时还要伺候本王生活起居,你可做得到?”朱皞天笑着说道,带着些许玩味。他对这个卓儿产生了好奇心,想要一探他背后的故事和内心的世界。卓儿这样的人是特别的,虽然他站在眼前说着话,目光却透过现实而游离在别的地方。现实的变化和风波似乎无法让他倾注心力,但那日他分明为了一位老人与人大动干戈。本以为那老人是他的亲人,但他来了五日却不曾提及那老人。
的确很特别……
“回王爷,卓儿会尽力。”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低垂着眼,让人看不见那眼底的波光,也看不清那虚恍的思绪。
“卓儿,街市之中的那位老人可是你亲属?”
“回王爷,不是。他给了卓儿一口饭吃,卓儿自当维护他。卓儿为他挨了打,为他流了血,恩情已报,无需挂念。”他知道他想问什么,索性一并答了。
朱皞天有些怔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老者有恩于卓儿,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卓儿可以这样化解恩情,消去挂念。曾经几乎用生命去坚决维护着的人,竟然可以这样了结情意。
不,这不是情意,仅仅是债!
他还的不是情,是债。旁人给他的也不是情,对他来说,是债!
朱皞天深深地看着卓儿的眼,那眼中仿佛藏了另一个灵魂似的,霎时,他顿感寒意四起……
第2章(1)
冬日的风格外凛冽,夹杂着漫天冰凉的细雪呼啸而过。在这苍茫飘飞的细雪中,五米外便无法看清前方的景物,然而,有一个人却临窗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窗外。他看的不是院中景致,也绝非漫天的风雪,他什么都没有看,仅仅是站在那里。
那白色俊挺的身影,在风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落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
在这种冰冰冷冷的天气,说出这种凄迷之词的人想必是心事甚重且多愁善感。然而,说出这句诗的人是朱皞天,他绝非多愁善感之人。他是个果敢、刚强,心深似海的人。进退于权力中心,周旋于君臣上下,他是个再现实不过的人,甚少有情惑于心的时候。
然而,此刻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却带着淡淡的愁绪和些许的迷茫。追忆之情,并非绝对关及风月,但以此种语气神态说出口,就非得与女子有关了。而且,还是个对他而言,非同一般的女子。
卓儿静静地守在一旁,不言不语。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所以他不必回答。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盛,时而窜出的火花与窗外飘飞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时不时地走过去添上几块煤炭。看见桌上的茶杯没有冒热气了,他便会将茶杯拿到炭火的隔板上加热片刻。
没有人叫他做这些,以前也没有人做这些。
“唉……”
一声叹息,然后朱皞天缓缓转过身,走到书桌前坐下。眼中的疲惫较往日多了几分,他端起桌上始终冒着白气的茶杯,浅啄了一口,然后轻轻地放下。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般缓慢,杯落无声。他的脸被白气氤氲出淡淡的朦胧,浓化了那份浅浅的愁绪。
朱皞天闭上眼半晌,继而轻声说道:“卓儿,把架上的《艮岳记》拿来。”那声音带着点点的倦意。
“是。”
卓儿将《艮岳记》放在他面前,然后转身,打算轻轻退出书房。通常在朱皞天看书批文的时候,他都不会留在他身边。朱皞天一直都是独自阅文,现在虽然多了他这个书童,却也依然不习惯有人守着看书。于是,他总是很自觉地离开。
“卓儿,你留下。”朱皞天在卓儿走到门口的时候开口说道,似乎是考虑了一番才做的决定。
“是,王爷。”卓儿答道,回到桌子旁边。
朱皞天翻开书,微微扬眉,然后开始阅读。一行一行,一页一页,他静静地看着,却并没有再发一语。卓儿自然不会明白他今天留下自己的原因,他不说,他也就不问。
在这样的风雪天,看着他看书的样子,卓儿唇边划过一丝淡淡的笑。只是这笑,含了七分苦涩,三分寂寥。
自己曾经,也在这样的风雪天独自看着书。任屋外风雪再狂,他藏在自己的居所,以墙为盾,以窗为眼,怀着一份温暖的窃喜,看着外面的风云变幻。
那是一种幸福。
一种他极力珍惜的幸福,可是,无论他怎么珍惜,终究还是消失了。是自己的倔强和顽固使这幸福结束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炭火小了一些,卓儿走到炭炉前,拿起地上的煤块放入烧红的煤堆中。许是因为一股寒风吹了进来,或是因为他扔得太重,炉子里猛地窜出一袭火星,燎过他的手背。一阵钻心的疼痛自手背传来,卓儿深深地皱眉,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片刻后,他仿佛完全没事一般舒展了眉宇。
然而,蹿起的火花却发出噼啪声,在静谧的房间显得突兀。
卓儿回头看了看朱皞天,见他依然埋头于书籍之间,暗自松了口气。他走回书桌旁,将双手背在身后。这时,朱皞天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看他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还有些疑惑。
“你……”朱皞天开口说道,却只是一个“你”字便没了下文。
“是,王爷?”卓儿见他似乎有话,便应声道。
“不,没事……”朱皞天垂眼继续看他的书,只是此刻他有些心不在焉了,又或者他始终没有专心于眼前的书籍。
今天的他,完全失了往日的干练,是因这凛冽苍茫的风雪,还是人?
“拔翠琪树林,双桧植灵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龙髯茂。撑拿天半分,连卷虹两负。为栋复为梁,夹辅我皇构。”朱皞天轻轻地念道,继而抬眼看了看卓儿,说道:“卓儿,你可知道宋徽宗的这几句诗做何解?”
卓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以一种近乎猜测的语气说道:“徽宗此诗,意寓隐讳。卓儿只知两处,其中一处却也不知解得当不当。”
“但讲无妨。”朱皞天带着笑意说道,眼下滑过一闪而逝的惊讶,瞬间掩饰得干净。
“‘桧’字,指的应是秦桧,‘半分’以及‘两负’应是之后金兵南下的预兆。而末尾一个‘构’字,栋梁辅皇构……许是天下之构吧。”卓儿回答道,双手始终负在身后,这使得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书生气,再加上此刻解诗意寓,他便更不像个书童奴仆了。
“呵呵,卓儿,好才学啊!本王算是开了眼界了。不过,最末那个‘构’字,并非天下之构,而是暗喻宋徽宗之兄康王的名讳。当然,这也只是本王的推测罢了。”朱皞天微微笑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顿时口喉之中一股暖意。
他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茶水始终是热的。
朱皞天看了看皱眉思索着的卓儿,笑了。
心中有种东西,变得轻了,热了……
“啊!秦桧和康王是……呃……”卓儿忽地拍手叫道,这一叫不要紧,但这一拍却扯动了手背的烫伤,痛得他急忙住口,但却没有痛呼出声。好像疼的是别人,而那个“别人”的疼及时让他知道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