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行色匆匆、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门内是宁静安详、慵懒宜人的手艺世界。
“紫色工坊”已经开张七个月了,成萸也工作了同样长的时间。店内的右半边规画为开放式陈列架,贩卖毛线、拼布、缎带等等相关的手工艺用品;左半边则是结帐区和作品展示区,展示的也是一些老师在店里寄卖的手工艺创作。
赵紫绶的先生还笑过她们,“店东和店员看起来都俏生生的,要是遇到恶客上门踢馆,可就糟了。”
在曼哈顿开这种小店,基本上是赚不了什么钱的,可能光是店租成本就划不来了,不过赵紫绶似乎也不太缺钱,这间店是她先生投资的,那个无法正名的“老板公”似乎担心,若不给妻子找点事做,哪天她带着儿子就跑了,所以可想而知,不管这家店再如何亏损,那位章先生都会全数吸收下来。
成萸后来才知道,原来章柏言就是美国一家极有名的香料公司老板,以赵紫绶的背景,大可不必出来拋头露面才是,不知为什么跑出来开一间不起眼的小艺品店呢?
话说回来,自己不也是名雕刻家符扬的前妻吗?若说给外人听,这个身分应该代表着钜额赡养费吧!符扬当初透过律师,是有意思给她一笔钱,但是她不太想再和符家人有任何牵扯,尤其是经济上的。
“谢谢光临。”
成萸替一位客人结好帐,卖出一条她自己绣的丝质围巾,送完客人之后回到旁边的小圆咖啡桌。
“来,宝宝,我们刚才念到哪里了?”她亲亲小戴伦的女敕额一下,柔软的长发拂过他脸颊。
“没有宝啦!”小戴伦顿了顿脚。
“对不起,对不起,我叫错了,戴伦不是小宝宝,戴伦已经五岁了。”她忍不住亲亲小可爱。
“半!”戴伦得意地强调。“五岁……”他举起左手的五根小胖指,想一想,又举起右手的一根食指,可是食指太长了,比来比去,食指换成拇指,因为拇指比较短。“『五』跟『半』喔!”
“啊对不起,是五岁『半』!五岁半是很大很大的年纪了。”成萸看着小戴伦认真的模样,真是爱人心底。
“姨,什么是『马烦』?”初秋一到,小家伙又开始被他娘包成毛线团了。
“麻烦?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字?”她微微一怔。
“就是啊,昨天爹地弄很漂亮的花,然后那个蜡烛啊,还有那个那个就是很多东西吃,然后就吃饭啊,然后妈咪说不要,爹地就很难过。然后我睡觉的时候就问妈咪,为什么爹地难过,然后妈咪说什么『马烦』啊!”
一听即知,章先生昨夜的求婚必定铩羽而归了。
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若章先生知道,紫绶正是因为看到他求婚的手笔,想到哪天若是再和他结婚,场面铁定只有更隆重更麻烦的份,所以头皮发麻地回绝了,他大概会落下英雄泪吧!
成萸忍住笑,模模小戴伦的头发,准备助他父亲一臂之力。
“怕麻烦的意思,就是希望把事情弄得很简单,这样你懂吗?”
“噢。”小家伙似懂非懂的点头。
“你要记得跟爸爸说,一定要记得哦!”她拉起小朋友的手,温柔要求他跟着自己说一遍:“妈妈怕麻烦,越简单越好。”
“妈咪怕马烦,简单好好。”小戴伦快乐重复。
“对,你今天晚上回去,就这样跟爸爸说。”
“好。”
“不要忘记哦。”
“好。”
结果这浑小子到了十六岁那年才想起来……
叮铃!门上的风铃再度响起,老板娘回来了。
“成萸,不好意思,让妳当了一个下午的保母。戴伦没给妳惹麻烦吧?”赵紫绶月兑下外衣,挂在门旁的衣架上,清丽的容颜满是歉然。
“没有,我们一起念了好多故事,又堆乐高积木,对不对?”成萸又亲了小戴伦一下。
“真是抱歉,他的保母临时有事不能过来带他,我只好麻烦妳了。”赵紫绶还是直道歉。
“没关系,妳的检查结果如何,一切平安吧?”
“嗯,孕期满四个月了,今天的超音波已经可以看出胚胎的形状。”赵紫绶微笑点点头。
“宝宝是男生还是女生?”她好奇地问。
赵紫绶看儿子亮晶晶的大眼一下。“抱歉了,两位。我答应孩子的爹第一个一定先告诉他。”
两位听众登时发出不平之鸣。
“对了,我绣的手帕剩下两条而已,家里还有几条新绣好的,我明天再带过来。”
“好啊,最近几个月销路最好的似乎是妳的绣品,我还在想,等过一阵子生意稳定一点,妳可以在店里开小班教学呢!”赵紫绶大方地点点头。
“到时候再看看吧。”成萸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她并不是很有自信。
一开始,她只是心血来潮,经过赵紫绶的鼓励才把自己的绣品拿出来寄卖;本来是不存期望的,孰料最近几年,西方世界吹起了中国风,她绣的丝巾啦、手帕啦、衬衫啦竟然卖得相当不错。当初学湘绣只是当作一种兴趣,绝未料想到,有一天真能拿它来营生。
“对了,我刚才遇到我小叔和他男朋友大卫──”赵紫绶突然说。
“就是开室内设计工作室的那一对?”
“对,室内设计是大卫的专长,查尔斯只是帮他管行政而已。总之,他们工作室最近承接一个新艺廊的开幕酒会,对方好象要求把现场布置成东方调,最好能有一些刺绣之类的,大卫正在发愁找不到人。我一听,刺绣,那不是妳的专长吗?就请他们有空到店里来找妳谈谈。”
艺廊?成萸下意识想找借口回绝。
“那是什么样的case?规模会不会很大?我学刺绣只是兴趣而已,不晓得自己的能力够不够。”
艺术曾经是她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虽然她一直以来扮演的身分只是陪客。五年前和符扬分手之后,她几乎是刻意地隔绝自己碰触到任何艺文信息的机会。报纸一送到手,直接把艺文版抽掉;电视一播到艺文节目,立刻转台;走在街上,看到艺廊便低着头快步通过;连哥哥打电话来时,她都不愿他提。
她完全不知道符扬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如何了。她猜想,他应该还待在英国吧!
说是恨是怨吗?倒也不是。符扬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他们的分离,只是环境塑造性格,性格造成命运。
不恨不怨,却痛。无论愿意与否,符家在她成长过程都占有极大的比重,她不是无心无情的人,即使对于去枷断锁的渴求胜于一切,硬生生的割舍,仍会疼痛。
于是她刻意放空,不去碰触心头的这块禁地,起码现在还不能够。
当年决裂之后,台湾她是不想待了,英国也不能去,想来想去,只有和大学同学一起来到纽约。
这五年来,说不上大富大贵,但她一直有工作做,日子安安定定,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可以全然的做自己。不必压抑性情,不必应承任何人,不必再接受别人硬施加的好,心态上全然的解放。
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成萸,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
“只是谈谈而已嘛,他们在中国城也看过几位妇人的绣工,不过嫌那些作品太老气了,不够有现代感。妳既懂刺绣,年纪又轻,或许跟他们聊得起来。”赵紫绶委婉地说。“就当帮我一个忙吧,查尔斯他们正焦头烂额呢!”
紫绶是好意介绍一份外快给她,她这个受惠者倒显得不领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