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争执落幕,他不打算太苛求自己的好运。
翌日,一名年过半百、呼吸声如柴油车引擎的老浪人,以及一名剽悍的同伴,缓缓踏入叶撒尔绿洲里。
这个绿洲的原名是什么已经不太有人记得了,或许它根本不曾有过名字。由於叶撒尔人经常在此地聚集,最后由一位族人把这里经营成沙漠中的小驿站,因此“叶撒尔”一词自然而然成为这个绿洲的名字。
叶撒尔绿洲约莫两个网球场大小,以一般城镇的眼光来看自然是极为简陋,然而,在粗犷的不毛之地里,这里简直像个天堂。
驿站左半边有一个专供煮食的灰色厨营,随时都发出油腻腻的烤肉气味。厨帐外便是一个小便场,无桌无椅,从厨营里买到东西吃的人,自己找个角落席地而坐,吃完了的骨头往身后的小树丛里一扔即可。
厨帐旁边紧邻著两座长十公尺的巨大帐篷,这个地方就是“旅馆房间”了。帐篷里采大通铺,木板粗略的铺在地上就算床板了。
想歇脚的旅人到厨营里喊一声,会有一个管事的出来收取相当於美金二十元的床位费。缴了钱之后,两个帐篷任君选择,自己看哪个角落比较不脏,行李往上头一堆,就算checkin了。至於什么“行李看管”、“钱财收纳安全”等等,请一切自理。
於是,营地里便常有人看见同营的陌生“床友”,隔天起来之后身上穿著一套很眼熟的衣物……既然衣服上没有绣名字,会在叶撤尔人的地盘上出没的人又不是什么善类,所以物主要不要为了一套衣服大动干戈,全看自己的意愿——和拳头大小。
可,真有一阵子,一些受害者被偷得狠了之后,乾脆在长袍内角写上名字。
於是又过了一段时间,营地里开始出现一堆袍角剪了一个洞的人走来走去……
最后,写名字的人索性也不写了,这样半夜去偷回来,起码还可以偷到一件完整的衣服。
帐篷后方是一排拴牲口的简陋马厩,马厩直接贴著第二个睡帐,因此该帐的气味可想而知。许多晚到的旅人一听说只剩下第二个帐子有空位,往往乾脆找个空地躺上一晚,省得去闻一整晚的马粪味。
马厩再往下走来到绿洲的右方边界,此处便是本驿站唯一的风景名胜了——两株半枯半绿的残拭瘁有一座小水塘。牲口喝水在这里,旅人盥洗也在这里。但在绿洲上提到“盥洗”这个词,多数人会用一种茫然的眼光望著你,因为沙漠里清水比金子还贵,会把大捧大捧的水泼在身上而非喝进嘴里的人,绝对有很严重的判断问题。
尽避如此,由於本地湿气较盛,小水塘终年不乾,只是水位随时高高低低而已。偶尔驿站的头目心情好,还会开放一小段时间给大家洗澡。
大汉的男儿汉不拘小节,赤条条一起洗澡也没什么好尴尬的。反正你有的我都有,差别只是size大小而已。
绿洲驿站的主人叫做亚哈。
亚哈并不是叶撒尔族里最恶名昭彰,或最强势的一派;相反的,亚哈为人低调沉默,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当你每天只是默默的上菜与整理床位时,你常可听到许多有趣的秘闻,这也是为什么里那选中叶撒尔绿洲做为第一站的原因——如果有人了解叶撒尔族最近在搞什么勾当,这个人一定是亚哈。
两人一踏入绿洲里,他的身高引起了短暂的注目,不多时众人便回头去做自己的事了。
“你在这里等著。”
他将牲口行李与布雷德往睡帐前一扔,迳自去厨营找人付钱。
骆驼背上的“老人”疲惫瘦弱,一阵含著沙尘的风吹来,他呛了一下,咳得几乎把肺也翻出来。
整个绿洲弥漫一种诡异的安静,除了驼鸣马嘶,几乎不太有人交谈。
“年、年轻人,”布雷德深深喘了几下,叫住一位从骆驼前经过的中年男子。“你可不可以,帮我,帮我一把?”
她探出手示意男子扶她下驼背。那人默默看她一眼,随脚把路边一只破木椅踢到骆驼旁边,要她自己想办法踏脚。
木椅砰的一声吓到了骆驼,它颠踬了几步,背上的老人咿咿呀呀地低叫,啊——结结实实跌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颤巍巍地爬起来,一下子踩到自己袍角又扑通摔回去。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哼哼唉唉地起身。
“啊啊!”捂著唇的手移开,掌心里一摊血。“断了!我的牙!我的牙……呜……我的牙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幸灾乐祸的狂笑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让开!”里那推开人群走进来。
几个汉子不太爽地回瞪,不过一发现低喝的男人比自己高出一颗头,马上识相地收回眼光。
这就是叶撒尔人的生存哲学——道义放两旁,自求多福就好。
“发生了什么事?”里那扶著她低问。
布雷德可怜兮兮地让他看那一掌心血。
“摔到哪里?”该不会是他离开之时让人欺负了?
虽然明知她绝对有自保的能力,但是自己什么都没跟她说,倘若她选择按兵不动,有可能乖乖先被人欺负了事。
“我的牙,蹦断了一颗,呜……”布雷德老泪纵横地揪住他的手臂号泣。
里那的愧疚感只维持了一秒钟。
她眼中闪过的狡黠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妇人之仁”。
哼!他真是傻了才会为这家伙担忧。
“我不是叫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吗?”里那用力甩开她的手。
眼见他们窝里反,围观者幸灾乐祸的心理更浓了。
“我……我没有离开啊!”她含含糊糊的哽咽。
里那再哼一声。“进帐篷去安顿好,我马上回来!”
“你又要上哪儿去?”她连忙拉住他的袍角。
“我答应主人跟他们一起去把陷入流沙的补给队救回来。”里那皱著眉把衣角抽回来。“你在这里等著,不要再惹事!”
最后一句警告的意味极为浓厚。
“噢。”老好人布雷德怯怯地把手收回来。“那你快点回来,我很饿了……”
“饿了就去厨帐,钱都付好了。”他简洁地说。
布雷德垂下头来。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对话,她却像一副被责骂的样子。里那完全不懂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
最安全的方式,就是不陪她演下去!
他的眼神迎著四周的人绕一圈,其中挑战的讯息极为明确,好戏结束了,没得看了,大部分的人自动散去。
他再不打话,大踏步离开。
“喂,臭老头,那大个儿是你什么人?”身后,有个好奇人士过来攀谈。
“真是让各位见笑了,他、他是我不成才的儿子。”
懊死的!
“喂,你看起来挺眼生的,新来的?”负责统领这次救援行动的瓦西骑在他旁边闲聊。
叶撒尔绿洲左边有一个流沙区,就卡在绿洲进城的补给线上,如果补给队绕过这处险地,单程要多花三天的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因此,亚哈向来雇用对沙漠了如指掌的人担任领队,以免延误了驿站里的粮食补给。
这次之所以发生补给队误踩流沙的事,便是因为老领队突然生了病,只好交给新手带路,而新手又不甘心多费那三天的脚程,灾难便降临了。
落难的总共有四个人,载货的骆驼六匹,而前往救援的人总共七个,其中四人是亚哈的手下,另外三人,连里那在内,则是临时雇用的帮手,亚哈以食宿费减免换取他们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