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仪隔着玻璃窗,好奇地审量他们。
好一对俊男美女,男的英武挺拔,女的高姚性感,脸上化着精细描绘的淡妆,挑染的长发带出一份都会美感。
伍长峰之前曾经说的,他自己已经有属意的新娘人选,八成就是这位“美薇”小姐了。
庭院里的两个人明显争执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即使隔着玻璃窗,仍然有几句片段飘进来。
“……那她是谁?你说啊!”女方怒气不息地质问。
“她是……”伍长峰如何解释她身分的这一段听不真切。“所以……根本没什么……”
“……没订下婚约之前,我能接受你跟别人来往……但是将来……”
“我没有……再过几个月……结束……”
“你最好是认真的……总之……否则……”
美女撂下一长串威胁,忿忿离去。
伍长峰站在原地,仿佛对她喊了几句话,但是美女头也不回。
他又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颓然抹了抹脸,慢慢走回餐厅里。
看着垂头丧气的表情,她忽然觉得很过意不去。
虽然害他和正牌女友吵架不是她的错,可是他带她出来吃饭却是一番好意,她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
眼睛一转,对上周围几双同情的视线,恕仪登时被瞧得莫名其妙。
啊,是了!她恍然。在别人眼中,这是一出脚踏两条船的戏码,伍长峰饰演那个花心混蛋男主角,而她成了受害苦情女主角。幸好她今天的穿着很像最近流行的高腰女圭女圭装,否则让旁桌的人看出她正怀着孕,脑中的戏码铁定更不堪。
伍长峰闷闷回到桌位上,拿起叉子,一言不发。
“我吃饱了。”她轻声说。反正他一定也吃不下了,不如早早走。
“噢,那我们走吧!”他有气没力地朝侍者招招手。
结完了帐,两人一起驱车回公寓里。
沿途他们都一语不发。
其实她很想问问他情况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她帮忙向女朋友解释,又觉得自己不适合去过问他的感情生活。
车子弯进地下停车场,停定了,他先开门而出。
恕仪默默走在他身后,踢踢跶跶的脚步声荡成空寂的回音。
“你以后不必再这么做了。”她忽然说。
前方的身影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做什么?”
“对我表达善意。”她诚心诚意地解释。“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未来也不会再深交,你不必花太多精神在我身上,真的。”
伍长峰缓缓转过身。
他冷厉的神情让她暗叫一声糟,却想不出来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的谈话合情合理啊。
“说得对,是我太无聊了。我好心要带人家出去吃饭,人家叫我省省吧!好心要帮人家出补习费,人家把钱扔回我脸上;我本来想,将来就算当不成家人,起码还能当朋友,谁知人家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说到底,是我自作多情,里外不是人!多谢你提醒我,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多事,反正也不会有人感激我!”嘲讽的话连珠炮般轰出来。
“我不是……”
来不及了。他铁青着脸走回车子上,发动引擎扬尘而去。
恕仪怔怔望着车影。
她是真的觉得公事和家事已经够他忙了,她宁愿他把这些时间花在经营自己的生活上,不必太顾虑她,为什么他不领情呢?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真的伤了他?
***
“你今年几岁?二十岁哦?这样年轻就结婚了哦?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啦!女孩子很少像你这么早结婚的咧!啊你先生对你好不好?”
由于她选择的压花班是在下午两点到四点,平常人都在上班、上课,会报名的通常是家庭主妇,因此从课一开始,年轻内向的她就成为众家婆婆妈妈关注的对象。
“他对我很好。”
她顶着两抹腼觍的红晕,埋头把压制好的玫瑰花办黏上画纸,做为画中人的裙摆。
“那就好。他如果对你不好,你来找我,我叫我儿子娶你。你这种乖乖的女孩子我最喜欢的啦!”陈妈妈大手一挥,把松枝剪成两三段,话声与手势同样豪爽。
“我孙女也快生了,不然我帮这两只小的指月复为婚,你说好不好?”张婆婆笑咪咪地咬一口原本要带来干燥的胡萝卜片。
其他婆婆妈妈哪里肯?众口纷纷就开始抢起人来,连授课的林老师也跟着加入战局。
恕仪看着这群热心过度的妈妈们,呃,还是埋头苦干好了。
压花班分低阶、中阶和进阶三期,每一期四周,她已经上到中阶班的第二周,越来越有心得了。再加上她天生心细与手巧,制作出来的成品,居然已经有其他班的人在询问可否转卖,让她的虚荣心小小满足了一下。
“好了,各位,我们后天的课需要使用到仙丹花和风船葛……”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林老师的说明。
“打扰了,请问班上有没有一位李恕仪小姐?”
伍长峰!看到他出现在门口,恕仪着实吓了老大一跳。
现在是星期三下午三点,他应该在公司上班才对啊!
“我在这里。”她捧着六个月大的肚子,辛辛苦苦从位子上站起来。
“家里有点事,我来接你回去。”伍长峰快速向她解释,眉眼问的阴郁让她隐隐感到不祥。
她轻声向同学和老师告了个罪,随着他离去。
“发生了什么事?”坐进车内,她立刻开口。
他肌肉紧绷,整个人彷佛处在一种强烈的张力之下,轻轻一触就会爆裂。她从未看他如此诡异过,心里跟着惶恐起来。
他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深呼吸好几下。
“我爷爷病倒了。”
“什么?”她惊叫。他父亲才刚刚好转,移居到山上的别墅静养,转眼竟然轮到了他爷爷。
“一开始只是小靶冒,没想到病情忽然一发不可收拾……”他的语声开始沙哑。
“老先生现在还好吧?”最近她白天都在花艺教室上课,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
伍长峰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把他接回家了,他想见见你。”
恕仪心头一沉。他们会把病人接回家来,可见情况不妙。
虽然不知道老先生为何会想见她,她仍然点头。
“我们快走吧!”
***
乍见病床上的形影,恕仪心中的沉重再添加数十斤。
才数周不见,伍老爷爷已不复她印象中强势硬气的模样。
他的神智尚称清楚,脸色却蒙上一层死白,眼睛晦暗而浓浊,一缕微弱的呼息几不可辨,任何人不需要专业医生的断定,即可清楚看出一个事实——床上的生命已然走到最终一程。
怎么会呢?才短短几十日之隔而已。
十二月的天色阴沉沉的,风雨午后方定,窗外的庭轩萧然画过凉风,而后归于沉寂,窗内的亲属也同样的谧然无声。
她知道伍家并不是那种财大业大之后,亲子关系就分崩离析的家庭,所有亲人的感情非常凝密,伍长峰更深深敬爱他的父亲与爷爷。如果伍老爷子没能撑过来,她几乎无法想像他会有多沉哀。
房里人不多,除了家庭医生随侍在侧,另外也只有伍氏夫妇、伍长峰的弟弟,和两位她并不相识的叔伯辈。
从她一进门开始,其他人都炯炯盯视着。她几乎可以听见伍氏夫妇的心音——老爷子为什么会想见她?
他们只怕连老爷子与她相识都不知道。
“爷爷,恕仪来了。”伍长峰轻声告诉床上的老人。
伍爷爷勉力瞠开眼睑。
“老先生。”她在老人的身畔坐下,按住他的手。
“嗯。”老人好一会儿才发出蚊鸣般的语声。“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