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和某个人每分每秒都封闭在独处的空间里,你会变得与她非常非常亲近,能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雪确实是瞒著我许多事,尤其是与她背景有关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对我全然坦诚以对,我也对她毫不设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轻微的起床气、绝对不喝咖啡、心情好时反而不爱说话,而她也知道我最细微的生活小节。比起那每日相聚四个小时的夫妻,我们等於把一天当成别人的六天来用。如果三个月的感情不算长,那么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感情总够长了吧?可是,这些数字上的换算,真的代表任何意义吗?”
沙如雪垂下娇容,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下去,胸口涨满了一种激烈的情绪,只能籍著不断的说话来抒发。
“我爱雪,只是爱她而已!没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单纯地爱著她,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我不能。”她惘然而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能,这样,你的痛苦起码会少一些。”
“该痛苦的—过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拢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来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杨家的墓园里,台湾北部的山区。”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惊讶过去之后,缓缓点头。
“可以,让我来安排。”
第六章
台湾台北近郊
“环山墓园”里,幽冥与人间共存,山风啸来一丝不属於夏季的幽冷。
一座富丽气派的墓殿背山而坐,处於墓园区的最高点,两侧山臂呈左青龙、右白虎的去向,环抱下走的山势。
墓殿的正厅皆是杨氏列祖列宗的灵寝牌碑,左侧倒是零寥多了,一片大理石墙上分隔成数个碑铭,这些都是生前客宿於杨家的外姓亲友。
一场明曦薄雨,洗净了空明苍翠的山色。
现在已过了扫墓季节,又不是假日期间,即使是大白天里,整片墓园区也显得安静沉穆。
柯纳凝立在最左方的石碑前,手指顺著碑上的文字,一笔一画慢慢滑过。
墓碑上还有其他文字,说明立碑人及墓中人的身分,但是他的视线早已直了,落在正中央那五个大字——
沙宜雪之墓
沙宜雪。他的手指一笔一画的写著。沙。宜。雪。
墓碑上方印著一方小照。相中人长发如瀑,眉宇间有著他熟悉的隐隐轻郁。
这是他的雪,此起她当年留给他的大学照,以及沙如雪出示给他看的生活照,都还要像他的雪。
他终於找到她了。
当他在努力找寻她之时,甚至在经济能力许可之后开始雇请私家侦探寻访她之际,雪一直躺在这里,静静躺了六年……
柯纳茫然环视一圈。
这座墓殿阔达百馀坪,外围有石桥流水,亭台小绑,无一不缺,更外层则立著一座巍峨的牌匾,雕上“杨氏墓园”四个大字,一望即知是大富人家的手笔。然而,那又如何呢?雪已经辞世了,她的墓区再如何豪华堂皇,对於躺在棺木里的人,再也没有差别了。
柯纳蹲下来,直视著照片上的美目。雪知道他来看她了吗?
“柯纳,再待下去,就要下雨了。”温柔的语声在他身后轻轻提醒。
他动也不动,恍若耒闻。
“柯纳?”沙如雪浅步接近他。一位随行的中年仆妇和司机站在庭园外候著。
从早上十点在中正国际机场接到他之后,车子一路直趋墓园,直到现在,他已经呆立了两个多小时。
墓中之人,真的让这男人如此伤感怀念吗?
沙如雪望著碑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几乎要产生羡妒之意了。
“千金难买亡人笔,姊姊生前,三番两次的留讯给你,对你也是情深意重,§现在知道你来看她,地下有知也更开心。”她柔声劝说。“忧能伤人,你不要太往心里放去。”
“我想再留一会儿。”他沉声说,头也不回。
无法忍受回头。
无法忍受看见一张与雪一模一样、却不属於她的脸孔。
沙如雪显然是两姊妹之中,较为内向胆怯的那一个。他一放硬了嗓门,她就不敢再催促,乖乖退了开去,带著一脸忐忑不安的表情盯著他的背。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可以了,我们走吧!”
“你的饭店订好了吗?或者需要我交代下去,为你安排?你打算在台湾停留多久呢?”沙如雪忙上前问。
“请直接载我到机场去,我要返回美国了。”
她一怔。“难得来一趟,你不多盘桓几日?”
“有什么意义呢?”高大的身影终於转过来,神色寂寥。
“君崇或许想见见你,毕竟你们以后多有合作之处。”
“我这趟来台湾,不是为了商务目的。”
沙如雪缓缓点头。“好的,我送你一程。”
沙如雪走在他前面,两个人低默不语,一齐往外行去。
“小姐。”司机和仆妇一起迎上来。
“送葛瑞先生到机场去!”她简单交代。
“是。”司机跑在前头,先去暖车。
沙如雪才刚经过牌匾下,猛然一阵大风吹来。她为了按住裙摆,没注意到脚下有一颗突起的石块。一个绊跌,险些狼狈地摔趴在地上。
柯纳手长脚长,下意识地伸手一环,搂住她前扑的娇躯,及时解救她免於吃进一嘴草泥。
从后方看她两只耳壳,就可以知道她现在绝对是窘得面红耳赤。她努力撑起身体,拉正扭摺的衣裙,把全散到胸前的发拨回身后。
“对……对不起,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底下……嗯,抱歉。”她笨拙地解释几句。
柯纳只是静望著她。
沙如雪又拂拂头发,带头走开来。
顺著起起伏伏的山路走,身后那双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她背上,害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来到停车场,司机已然发动引擎,拉开后座车门恭候主子和客人上车。
“雪生前的住所在何处?”柯纳站在车门边,突然发言。
她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话,吓了一跳。
“在杨家大园里。”
“我能过去看看吗?”
“去杨家?”她又是一愣。
“不方便吗?”此起方才的冷淡,现刻的他显得格外的彬彬有礼。
让他进入杨家的领域,是不太方便,但……她猫豫地望望天色,下午三点多,大部分的人不是外出工作,就是待在自己的院落里午睡小憩,带他过去她和姊姊独住的小屋,应该不会引来太大关注。
“好的。”她勉强笑了一下,主动钻进后座里。
他也进来,庞大的身躯立刻将宾士宽敞的后座填得满满的。
仆妇和司机坐在前座,中间有升降玻璃隔开来。车子发动之后,他们两人仿佛独处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现场立刻陷入一片沉默的尴尬。
“你说,雪当年回台湾准备结婚?”他忽然开口,沙如雪又吓了一跳。“我不会咬人,你别这么紧张好吗?”
柯纳好笑地望著她。
“抱歉,因为你实在很高大……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体格很……”
她窘得脸红耳赤。“唉!大概是受到第一印象的影响吧!我有些怕你。”
“雪从来没有怕过我。”他突然说。
“姊姊向来是比较外放大胆的。”她神色略显黯然。
“雪当年的对象是谁?”他又问。
沙如雪迟疑了一下,“就是我现在的未婚夫,安君崇。”
“哦?”他看著她,眼神莫测高深。
“当年发生火灾,姊姊丧生之后,我太过伤心,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立刻垮了下来,君崇觉得自己虽然没能成为我的姊夫,终究和姊姊也算有缘,就常常来医院探访我,久而久之……我们便产生了感情。这一、两年以来,我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好,两人决定在今年结婚。”她轻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