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沿路顺畅到家也就算了,偏偏他们路过一个测字摊子。她这学期选修了一门“易经”,对卜卦、算命兴致特别浓厚;再加上谢见之适才的鼓吹,她心里彷徨,竟然拉着他就去测字。
那个测字老人已经衰颓得看不出年纪,着实令人怀疑他测得出个所以然来,偏偏玮玮坚持要听听看。
于是她选中一个“艋”字,请老人测测她的感情──也就是测他啦!这种事还用得着测吗?她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问他嘛!
“‘艋’字乃由‘舟’、‘子’、‘皿’组合而成。”老人中规中矩帮她测了起来。“‘舟’乃器皿之象,这个字既有舟又有皿,所以此‘子’乘舟远行而去的迹象相当明显。”老人又刷刷写了几个字。“再者,有所谓‘双溪舴艋舟’,艋字去‘孟’加‘乍’即为‘舴’字,亦为船皿之意,引申为远行,因此他这次远去会乍然发生,令你所料未及。另外,艋字去‘舟’加‘犬’为‘猛’字,所谓猛犬豺狼伴身旁,因此令男友远行之后应该多防身边人事,以免发生猛险之事。”
一番推测听得她花容失色。他察觉情况不对劲,付了钱拉着她就走,可惜已经太迟了!他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哄得她转忧为喜,只好回来找狗头军师砚琳姑娘求救喽!
他真是搞不懂,为何自己处理所有事情完全不费功夫,偏偏遇上杜墨玮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琳,这位是你朋友?”他只想尽快打发掉其他闲杂人等。
“不是,人家是来找你的。我还赚了一千一耶!”如果他们晚点回来,她还可以赚得更多。
云开怔了怔,打量陌生人几眼,两秒钟后肯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温道安再度拿出名片,云开还没来得及看出来,巷子口突然出现一道令他大吃一惊
的身影。
“爸,你怎么来了?”
欧阳中伛偻着慢吞吞的步伐接近他们,辛勤岁月的痕迹雕琢在眉间眼角。
“伯父,您赶火车一定很辛苦,为什么不让我载您一程?”温道安回头对欧阳中打个谦和恭谨的招呼。
“我不习惯承陌生人的情。”欧阳中淡淡回答。
“你们两个认识?”以前从未听过父亲提起这位年轻男子,直觉告诉他今天的会面可能不单纯。
“云开,我──”欧阳中突然不知该如何告诉儿子。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有谁料得到它会临时爆出冷门。
“伯父,请让我来说,这是我的职责。”温道安平和的语气含有习惯性的号令意味。“云开,不介意我如此称呼你吧?我代表你的祖父前来拜访你。”
“我的祖父?”云开拧皱了浓眉。他哪来的祖父?“爸,我以为爷爷和女乃女乃很早就过世了。”
“你误会了。”温道安保持他一贯的温和语气。“我是指你生父的父亲,辛几龄先生。”
不明内情的人当场愣在原地。
墨玮站在众人外围,突然觉得脊梁骨袭上阵阵的寒意──
艋,此子乘舟远行而去的迹象相当明显。
艋,惟恐受溪柞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斑速公路的林木往两旁退去,风驰电掣的房车奔向北方。
“我仍然不懂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云开的心思沉浸于杂乱的往事中,无暇欣赏沿途风光。
“我也很好奇你为何答应与我回台北见辛先生?”温道安稳稳操纵着方向盘。他原以为欧阳云开不会太好说话。
“因为我想弄清楚事情真相。”
“真相正如适才欧阳先生所说的。”
“我并不怀疑我父亲的说法。”
欧阳中和他的生父辛堂初中时期就结为拜把子兄弟。尽避两人家世背景有着天壤之别,但交情并不受到影响。他生父结婚时,欧阳中甚至是男傧相之一。
辛堂结婚后不久就搬家了,两人的交往才渐渐淡了下来。然而数年之后,某天辛堂突然出现,将襁褓中的儿子委托他照料几天。欧阳中看得出来和辛堂同行的女子并非当年的新娘子,却也不好过问人家闲事,仅仅基于朋友道义而一口允诺下来。谁料辛堂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等了半年,小宝宝已经长成会爬会叫的小孩儿。他心头隐约有了谱,辛堂连亲生儿子都不来要回去,内情肯定不简单,而他们托孤时难言之隐的表情又打消了他联络辛家的念头。面对着自己一手拉拨成长的小云开,他当然更舍不得随便交给孤儿院照料。于是单身男人带着小宝宝转调到新竹,其后遇见现在的妻子,又生下一男一女,一家人日子虽然不够宽裕,却也平静安乐。
直到温道安找上门来,他才明白,原来当年辛堂抛弃妻子同一个已婚女人私奔。他们生下云开后,为了躲避父亲的眼线追踪,不得不把初生子送到平静的地方寄养,不料三个星期后双双车祸身亡。
令云开不解的是,事隔多年,辛几龄为何最近才开始调查他的下落?而且据温道安的说法,辛几龄绝对不符合宽宏大量的老爷爷形象,那么,他找一位身负丑闻的私生孙子回去做什么?
随着汽车弯进内湖一幢别墅住宅的车道,他心头的疑惑即将获得答案。
两人下了车,一路来到辛几龄的睡房,他并没花多大心思去打量室内奢华的装潢。
房间中央,巨大的床铺上躺着一个严峻瘦削的老人,床畔立着几位伴护人员随时等待伺候他。
“云开,这位就是令祖父。”温道安简单介绍完,立刻返到旁边,仿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也与自己无关。
“过来,我看看你。”苍老嗓音中自成一格威严。
他很老了!
云开趁他打量自己的同时也观察着他。辛几龄起码超过七十岁,眉眼之间的强硬显然敌不过岁月和风霜。
“为什么找我回来?”他直接进入重点,无法强迫自己对老人产生任何孺慕之情。
“假如不找你回来,辛家的事业后继无人。”老人眼角瞄向温道安,两人都缺乏明显的表情。
他找他回来当继承人!云开忽然想荒谬地大笑。他们没搞错吧?
“你原谅我生父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辛几龄不可能如此好相与。
“倘若我原谅他了,还找你回来干什么?”老人嘿嘿冷笑。“他当年随便拐了个女人就跑,置辛家的颜面于何地?而且他妻子娘家和辛家是世交,来头也不小,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代价才把对方安抚下来?”他停下来咳了几声,伴护人员马上递过一杯开水。“我不但不原谅他,还想叫他一并把情债还清。如今辛家面临香火断绝的危机,让你代替他的位置也一样,反正父债子偿原本就天经地义。”
这是你说的!云开淡淡微笑,没有任何反应。
“你不服气?”辛几龄突然丢出一句别有深意的谜题。“不服气也没用,告诉你,你父亲欠我的债比你想像中的更多。”
那又如何?他不想探究其下的弦外之音,他无意加入这场两代争执的闹剧。
“你不怕将来我的翅膀长硬了,挟家族事业以自重?”必须承认,辛几龄大胆行险的招数倒是令他颇为佩服。
“你?”辛几龄忍不住嗤笑出来。“再练个二、三十年或许有可能。”
这毛头小子好大的口气!
“我不相信辛氏一族找不出半个活口。”他的用词接近讽刺了。
“旁系子孙没一个有出息的,我底下只剩你了,”隔了良久,老人才追加一句:“以及你大哥。”
不敢置信的眼眸直直对上老人。这回,他再也无法按捺下心头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