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武明微瞄了他一眼。
吓!男丁额上的汗水直流,好可怕的一双铜铃大眼,难不成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不过是要祝他一声“百年好合”,为什么会被秦总管瞪啊?内心哀嚎着,唇角抽搐着,男丁咽下唾沬,怯生生地一口气把话说完。“您早生贵子!小的先干为敬!”
唰地喝完一口酒,男丁脚底抹油就想“落跑”,一转身,颈后的衣服却被硬生生地拉住。哇!
“慢着。”
“是,总管大人。”男丁脸色苍白地转过头。
低沈的声音是天生的,并不是故意要吓人。秦武明无奈地扯扯唇角说:“我已经不是总管了,小子。还有,告诉大伙儿,难得有个能放松的日子,今天就开怀的暍,不必顾忌。”
“是!”
大有死里逃生之势的男丁,这会儿才中气十足地应答,生龙活虎地回到同伴的身边去。在一旁泠眼旁观的年轻汉子,不禁呵呵地笑了。
“看来杨府里的人都很畏惧你呢,五郎。”
“五郎”是多数人对他的惯称。以前家中兄弟众多,排行老五的他,很自然而然地在家中被人叫五郎,在军中也被人叫五郎,甚至连到了秦家也是左一声秦五郎、右一声秦五郎,似乎没人记得他的本名叫秦武明。
不管他们要叫他五郎也好,武明也好,秦XX秦OO都行,这都胜过他老爹替长兄取的名字——“秦寿”。所以从以前大哥就死也不让人叫他的名字,一定要人叫他秦大郎,久而久之,兄弟每个人也随之成为秦二郎。秦三郎、秦四郎以及秦五郎了。
“瞧,被你一瞪,连叫你早生贵子这种话都说出口来,我真不知道原来男人家也是能生孩子的。”
对于同袍的调侃,秦武明早已习惯,哪天要是从屠德生的口中听到什么安慰的好话,他才真会惊讶得眼珠落地。
“好吧,我就帮他换个词儿,祝您的小娘子早生贵子,让秦家有后,你们夫妻也甜甜蜜蜜、圆圆满满,夫妻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拿起酒杯,戏谑地一眨眼,屠德生说。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秦武明泼了他一盆冷水。“我酒照喝,但这些祝词就不需要了。”
“怎么不可能?一来,娶进门就是你的人了,管它什么事前的约定,天底下有哪个笨蛋会放着美娇娘不碰,在结婚的隔天就兴冲冲的上战场去的?我说五郎,虽然认识多年,也知道你是个直肠子、大傻子,但你应当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吧?听兄弟我的话,那种约束不必理它。上吧!”
以手肘顶顶好友奉劝他,屠德生还记得当五郎告诉他这件荒谬的事时,他真以为五郎是被人一棒敲昏了才会点头答应。
再说嘛……女方允婚在先,怎么可以说不许男方“假戏真作”,得在成婚后马上劳燕分飞两地相隔,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么花费众人几天的功夫,辛苦地迎娶一名不能洞房的娘子做什么?管对方有无心上人,她既然嫁了人,就该遵守妇德,以夫为天,听从夫命才是。
纵然有再多苦衷,也不能欺负五郎这个老实人,硬要人家遵守这般无理的约束吧?
说来说去,就是五郎人好被人欺!
他与五郎结识,是在两人同遭县太爷强行征召入伍的那一年——那年兵源不足,就连不足十四岁的小伙子,只要体格够结实、高大,也被捉去滥竽充数。而只要人一进官府衙门,二话不说就被人在手臂上刻下“兵”字,以防止他们逃跑。
想想那段苦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多少人因为熬不住那种苦而故意折断自己的手指,弄瘸自己的腿,只求能月兑离地狱般的军旅生活。屠德生全靠着自己家人的救济,不时贿赂上头的人,才得以减少一点苦差,日子过得差强人意,可是五郎就不一样了。
据说是出身穷苦佃户的他,别说是贿赂上头的人这种狡猾的事他做不来,也没那余力去做。而因为他人老实又不多话,接到差事总是闷不吭声地独自扛下,又常见一些体弱同伴完成不了那些粗重的劳役,出手帮忙一次之后,连那些人的分也变成他的。
每天从早做到晚,也不见他喊声苦。结果他做的事分量永远比其它人多两、三倍,还全是些吃力不讨好的。幸亏五郎天生一副好体格,身子就像铁打的,要不早被折腾得不成人样,哪还有今天?
也不能说天公不疼傻人。
五郎这份傻干的劲儿,让他某一回在战场上救了一位落难的高官——杨都部署。在这位闻名天下的名将赏识下,五郎被拔擢入禁军,还任职都马使,管理数十名小兵。他屠德生则沾了他的一点荣光,作他的副都马使。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八成以为五郎时来运转,将会一路晋升上去——
唉,所以说“天有不测风云”,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是无法预知的!就在他们稳扎稳打地往指挥与副指挥之路迈进之际,杨都部署染上了罕见急症,看遍名医仍药石罔效,在他们护送他回府前,他已一命呜呼。
而且,他临终前还交代秦五郎说:“想老夫我长年在外征战,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因此朝中眼红的人不少,恐我死后,家中一群老弱妇孺会遭政敌毒手,五郎……你应允我这不情之请,在我走后好好地保护我杨家上下,尤其是我那才满三足岁的小儿,他是杨家唯一的香火。无论如何……绝不能因我的死而害他们流离失所,饱尝颠沛流离之苦。”
换成是他屠德生,绝不会点下这个头,即使是恩人的临终遗言,但要接下这烫手山芋得有多大的勇气啊?况且只要继续留在军中,等着自己的是更光明的前途才对。
不过五郎就是五郎,他在杨都部署头七的当夜就收拾着包袱,带着恩人遗骨直奔京城杨家,然后担任杨家的总管,一当就是五年!这五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已经足够让他屠德生升任堂堂指挥,掌管五百人左右的军队了。
也难怪屠德生感叹,要是五郎继续留在军中,他的成就肯定不只是“指挥”而已,论征战时的勇猛,那五郎绝对是无人能敌的。
“我说你现在该是苦尽笆来的时候了。杨家给你订了门亲,还帮你娶了房媳妇儿,愿意让你重回军旅,就算是这五年来替他们杨家作牛作马应得的酬劳,有什么好心虚,就正大光明地接下这份礼啊!”
“不是这样的。”秦武明苦笑着。
“要不是怎么样呢?”屠德生扬起不解的眉。
陷入沈默的五郎,净是不说话光喝酒,看得屠德生这厢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家伙的蚌壳嘴一旦合上,旁人再怎么追间,也问不出个什么。
“我说你该不会又被人骗了吧?”屠德生不得不往坏的方向想。
“又?”
“以前你就是这样,只要人家装个可怜,就算对方打算拆了你的房子去当柴烧,你还会问他需不需要帮忙呢!”
“屋舍、钱财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笑笑地,秦武明从来只要自己有得吃穿,其余的就算都送给人也无所谓的。
“你晓不晓得,这已经不叫大而化之,而是漫不经心到了呆的程度?”
“德生,喝酒、喝酒,你就是喝得不够多,才会对我如此啰唆。你放心好了,我既没被人骗,更没被人欺,我和我娘子的事你也不必操心,这是她要的也是我要的,我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