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他不冷。
瑶光想笑,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来,他说,他不冷呵。
她是阴魂,没有人的气息温度,风有多寒,她便多寒;水有多冻,她便多冻,总是随著万物自然,飘荡在此间,就得学会如何融入。她徘徊在这水岸,孤独时,远远瞧著岸边人家的灯火炊烟,听著人语狗吠,聊以慰藉,却无法太过靠近,怕身上的幽冥阴气冻伤了生人,也怕世间阳气伤了自己。
如今,这个解下串铃的男子,他看见了孤独缥缈的她,触模到空虚无形的身躯,她离他好近好近,不见他冻得打颤、冷得发抖,彼此都觉无比适意,好似属於同个时空的两个命体。
而他那副怡然宁静的神态,让瑶光以为,她亦是个寻常的世间女子。
“你冷?”他眉微扬,收起串铃儿,手又负於身后。“进屋吧,我不会去扰你的,待天明,我送你回去。”他也该处理那妇人,尽速回交阴府,至於她——微微沉吟,思及魑鬼回地府后提来的消息,解开了旧的疑虑,却延生新的怀疑。她不是无主孤魂,偏要做无主孤魂,任无数的因缘由指间溜走,莫怪这水岸,百年来不曾溺毙过一条性命。
到底,她所求为何?这正是他亟欲知晓的。
“我不冷,一点也不。一年就这么一回中秋夜,我也想看看月娘。”雪白的面容,一对眼显得特别乌亮,她略微紧张地顺了顺发,将柔软发丝塞至耳后。
举头望明月,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仍将是明夜的月,有何差别?!
他但笑不语,心中波澜不起。
“文相公……”她唤著,教自己提起勇气,生前,她不是胆小的姑娘,死后,岂能化成胆小表?“你、你当真不要娶妻吗?”
闻言,他微微错愕,发觉同她交谈,常让她的言语鼓动心胸。他摇头又笑,“你瞧我,家徒四壁、一身寒酸,十年寒窗无人问,连年应试却又榜上无名,我移居到这偏僻乡壤?只求平淡过活。百无一用是书生呵……想讨个媳妇儿,只怕委屈了人家。”
“不委屈、不委屈!文相公——”她心里急,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她不要放他走,盼著这么久,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个人,他拿了她的串钤儿,便是感应了她的心意,就是注定如此,要不同属界的两个合而为一,是这样!一定是的!所以,她不能任他走开,而自己又得跌入静止不前的岁月里。
那夜柏杨树下,她将串铃合於掌心,诚心诚意地祝祷,她不知天上的神仙、自然万物的精魂肯不肯听一个低微幽魂的愿望,但如今,他来了,来到她身边。他没甩开她的掌,住她靠近,细长的眼一贯温文。
“你别太过激动,对伤不好。”
是的。他甚至不问她因何受伤,为何倒卧在水岸旁,他什么也不问。
这一刻,瑶光内心闪过疑虑,但也仅是闪过而已。
他不问,就是不问罢了,她不想管、不愿探究原因,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往后,她要待他很好很好,两个互相作伴,又或者有那么一天,她能体会什么是人间的情和爱。
“我不激动!我、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她仰头瞧著,见他脸庞也似自己,淡淡透明,她眨了眨眼,将那昏乱的影像眨掉。
“我听著。你说。”www.xunlove.orgkwleigh掃雲京校
有了他的鼓励,她心倒是宁定不少,思索要以什么方式告诉他,才能将他的恐惧降至最低。以后,她将会时常出现在他身边,时日一久,他定会察觉她不似常人之处,现下把一切公开,也省得提心吊胆,猜测他知道后会有如何的反应。
以舌润泽了双唇,她吐气如兰,“我、我有个姊妹,前些日子,家人将她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和著饰物和衣衫绑成包袱,结果……有个男子将它拾了去,我那姊妹,便嫁了他做妻室。”说到此,她偷偷觑他,见他微微在笑,黑眸中无丝毫讯息。
瑶光继而又道,语音稍转微弱,“那是……那是冥婚……后来,我、我想了很久,那夜,月光很是昏黄,我瞧著,只觉得孤单……我把身上的串铃儿挂在柏杨树的枝丫,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取走串铃儿,我便跟随著他,就如同、如同……我那姊妹,嫁给那个男人一般地追随著他。”
如此显著的暗示,他该懂得,能轻易推敲出她并非世间人。可她不会害他,绝对、绝对不会,她只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单单。
瑶光闭著眼、揪心等著,就怕他疯狂地甩开她,阻退脸上一贯的温和。她害怕呵……身躯竟微微发颤,而一双小手万般不愿放开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经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铃儿?”
当这温文清雅的嗓音响在耳际,没有预计中的惊慌失措、没有想像中该要的戒慎惧怕,稳稳地道完句子,瑶光听著,感动得几要落泪。
“原来,这铃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递向她。“我一时好奇解下了它,真是对不住,现在物归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头望入那对细长的眼眸,男子的目中隐著股太沉的静谧,她心魂一震,察觉到对方的不寻常。头摇得如同波浪鼓,她一面轻喊:“串钤儿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会拿回。你不懂我的意思吗?一定要我说得坦白……好、好!你跟我来。”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著他更近水边。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他语气不高不低,沉著如山,轻轻想挣月兑她的掌握,瑶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著。
“别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瑶光,好不?”瑶光啊瑶光……可有人会记得你?“我叫瑶光。”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与她对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软滑腻,没有温度,与他并无两样。若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紧他手掌取些温暖慰藉,真真徒劳无功,仅是一团冰包著另一团。他垂首瞥了眼紧抓住自己的小手,声音持平,“名字仅是个称呼罢了,姑娘何必执著?串铃物归原主,你放开我。”
他的一语双关令她一颤。
是,她是不知羞耻,如此纠缠一个男子,硬想把自已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但她不要放开他,这是天注定,要他听见风中铃音,要他来到柏杨树下,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缘物。注定他往后命中一段不寻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装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从未遇过一个人像你这样,不会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寒冷,瞧得见我,也碰触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欢喜。或者,我不能像寻常的姑娘为你、为你……生儿育女,但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我的形体虽灭,但心意是真的,我会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不要拒绝我,你要什么,我会尽所能为你做到,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就你跟我,我们两个……一起厮守,好不?”她紧声说著,眸中尽是期盼,真真切切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凄楚,雪白的脸愈现透明。
他笑,带著容忍的意味儿,笑虽温文,却没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与在下相识甚浅,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