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时才真正、真正对上他的眼。
他的那双微弯、似带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却窜着火,一片诡谲。
第13章(1)
芳远香实
客倌?
她称呼他……客、倌?!
陆芳远额角鼓跳,那把在体内闷烧了将近四个月的火气,在此时闹腾欲冲。
他迟了好几天才动身寻她,原是追踪牛家小扮一辆马车,未料刚出北冥地界,所追踪到的车轮子痕迹变成一前、一后两辆车,且往川东而去,并非他一开始所认定的中原两江,让他不禁起疑先前料定的那一辆马车,究竟是否为牛家小扮所有?
之后他南下,行船入中原富庶之地,而后再北上找到在那儿谈买卖的牛家小子,他并未现身,连着几日暗地跟踪、夜探,才从对方欲捎往江北永宁的一封信中瞧出端倪。
于是北上后复又南下,来到永宁“捻花堂”。此时,他坐在临窗雅座,见她撩帘而出,见她与旁人亲匿说笑,见她抬睫瞧向他,前后竟已花去这么长时日。
而她来到他面前了,竟敢将他视作陌路?!
这一边,樊香实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掌,又怕引起旁人注目,一张脸吓得微微发白,仍故作镇定问:“不知客倌……还有什么吩咐?”
他的掌心好烫,施劲一握,像也掐握她的心,她瑟缩着,又气自己的畏惧。
“你说呢?”他不怒反笑,笑得她头皮泛麻。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装不下去了,她拿背挡住其他人视线,嗓音压得极低,挟带怒气。
“你说呢?”
……是要她说什么?!
这样玩她很有乐趣吗?
她圆亮双眸忽而起雾,水光含在眼眶里,以往她会拿手背恨恨的、还有点孩子气地擦去,但如今她却抬高下巴,深深呼息吐纳,很努力要把眼泪逼回去。
察觉她双眸泛光,陆芳远脸色微微一变,看着她的目光不禁复杂起来。
相别几月,她腴颊消瘦更多,离开北冥“松涛居”时,她脸色状带病气,如今亦未调养过来,下巴太过尖细,小小脸上,两丸瞳眸显得更圆、更黑,此时还轻覆泪雾……他原本顶着一把大火,恨极、怒极,不甘心她让他难受,忽见她这模样,才意识到这些寻她不获的时日里,他一颗心高悬,就怕她头一次离他这么远,在外头要吃苦受罪,尽避晓得她会努力活下去,仍旧忧心。
在意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好受。这点让他感到厌烦,而且愈益喜怒无常。
捺下心思,他在桌上放下一块小碎银子作为茶资,沉静道:“回去了。”
随即他便徐徐起身,握着她的手要离开,仿佛她仅是跟主子闹脾气才溜出来散心的小丫头,如今玩够了,主子亲自来寻,她也该乖乖听话随他走。
樊香实惊喘了声,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么一招,不禁被他拖走了三、四步,一手还攥着店里的小托盘没放。
“阿实?!”茹姨在她身后讶呼。
闻声,她回头看,没察觉眸里眼泪已滚出来。
此时众人目光全聚集过来,她神智有些稳了,连忙用力扭动手腕,声音仍压得很低,但禁不住泄出哭音,求着——
“我不跟你走了,你放过我吧。我在这儿做得挺好,她们待我很好,我喜欢这儿,喜欢这儿的人,你放过我吧……”
陆芳远胸中如中巨锤,因寻到她而略平息的怒涛再次高掀。
他不太确定那样的心绪波动是否全因愤怒。
胸臆绷紧,喉头亦被狠狠掐住,他吐不出一丝气息,也抢不进丁点儿空气。
他这一怔,握力陡松,收在掌里的那只秀荑如咬破网子的鱼,惊吓溜走。
樊香实逃得很快,想也未想已奔回“捻花堂”后头大院。
要逃要逃啊!
她像只无头苍蝇在回廊上来回踏步,本要冲回房中收拾包袱,又想是否该跟谁辞别,继而再想,她扔下公子逃进来,前头莫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丙不其然,前面铺头已传来声响,她还清楚听到茹姨骂着——
“像你这种男人,老娘见多了!狼心狗肺,人面兽心,靠着一张小白脸到处招蜂引蝶,招摇撞骗,赖着女人吃饭!哼,你不就是想强带阿实回去,要她继续做牛做马来专养你这混蛋!版诉你,阿实不想走,那她就可以不走!”
顿了顿,继续叫嚣。
“等会儿你给老娘写张离缘书,写清楚了,就写你和樊香实将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樊香实是樊香实,你是你,往后再来烦她,老娘打断你狗腿!”
一听,樊香实都快晕了。这儿确实庇护各路受难女子,她也算受到庇护,但这、这……这误会实在有够大!
罢了罢了,解铃还需系铃人,把自个儿的事推给别人挡,算什么事?她爹可不是这么教她的,她哪有资格躲?
牙一咬,她正要冲回前头,上臂突然被一把拽住。
“出什么事?”江寒波眉锋凌厉。
她唇瓣略掀,竟不知从何说起,内心乱成一片。
然而,也无须多说了,她瞧见江寒波利目一抬,看向她背后。
寒意从脚底窜上,她迅速调头,陆芳远已然立在那儿,深黝眼仁锐光疾掠,直直瞪住江寒波那只拽紧她臂膀的手。
“岂容你来撒野?姊妹们,十二剑阵伺候!”
茹姨怒喊一声,眨眼间,“唰唰唰”连番骤响,十二位“捻花堂”的女子仗剑而立,长剑泛银辉,各守阵位将闯进后院的陆芳远团团围住。
“上!”
一声脆喊,众女此起彼落群起而攻,陆芳远一蹬腿亦迎将上去,但他目光不曾从江寒波身上移开半寸,他直勾勾盯着。
对付十二剑阵,这剑阵或者精妙绝伦,或者变化多端,但他打法相当、相当简单,亦无比、无比利落,简单利落到让傻傻望着的樊香实生出警觉,瞧出端倪的双眸瞠圆,张声大叫——
“小心他使——”
“毒”一字未及出口,便见陆芳远两只阔袖疾扬,包抄他左、右、中三路的女子立时软倒。
众女不知他底细,又太仗恃这威力强大的剑阵,防不了他以迷毒突发。
但“捻花堂”众女见事甚快。有人倒下便有人递补上去。而陆芳远就抢这短短瞬间!
他提气拔飞,跃出剑阵之外,双足尚未沾地已然出招,一出招便下重手,压得江寒波不得不收回握住她上臂的那只手,凝神对付。
对方一撤,陆芳远并不抢攻,却是宽袖一卷,将樊香实扯进怀里。
夺了人,他连三窜,上瓦顶后扬长而去,飘飘青影落子众人眼底……
*
樊香实当真心灰意冷了。
被侠带着腾窜疾飞,她掩着双睫,不打不闹,一身重量全赖给他。
风扑打面容,钻进鼻中,她避无可避地嗅到独属他的清冽淡香,心蓦然一绞。
明明很思念,却不允许去想,怕深陷泥淖一辈子爬不出来,觉得自己很无可救药……就是喜爱啊,那里自她十二岁那年头一次见他,承了他的恩情,之后结了缘,结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八年缘分所换来的心情,就是喜爱。烙在心版,想起时会很痛……这些年,他待她确实很好,很好很好,好到他骗她、伤她、害她,她仍旧忘不了他待她的好,即便如梦如幻一场,她还是顾念他的……但,能不能就此饶了她?
抵挡不住了,她至少能选择走开。
然而都已走那么远了,怎么还不放过她?他怎能不放过她?
无数思绪在脑中左冲右突,待她察觉他足下功夫略缓,人已被挟进一处四合院。
这地方不大,却十分隐密,院子是静悄悄,一个人影也不见,像似他临时租下,不收奴不买仆,只为了挟她来此算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