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阿实一脸发青又胀红的,脸色连连转变,小伍罪恶感陡升,直骂自己不该一状告到公子面前去。
唉,这炼丹房什么药丸都有,就是没后悔药。
磨磨牙,他双肩一垮,干脆把端给公子喝的茶咕噜咕噜全灌光。
而另外一边,樊香实在众位药僮的注目下,垂着头,微缩着肩,纠着眉,咬着唇,乖乖起身跟随陆芳远离开。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也不知公子打算走到哪里去,反正她跟着他的步伐便是。
于是走着走着,跟着跟着,走过长长的廊道,他们转上那道通往温泉群的石阶,穿过云杉林,走进位在“夜合荡”温泉畔的六角小亭。
进了小亭,前头那颀长身影终于停住,樊香实竟还怔怔撞了上去。
她痛哼一声,当陆芳远旋过身,就见她揉着鼻子、纠着眉心的可怜模样。
他不说话,微微抬高下颚,那近乎睥睨的姿势充分显示出身为主子的气势,淡淡注视她,深邃眼底却又窜着星火。
樊香实很快地觑他一眼,忙又垂下脸,揉着鼻头的小手也连忙撤下。
“公……公子有什么事吗?”
扁被他这么静静盯着,她面颊便如着火一般,好似人就浸在温泉池里,还是热度最高的那一池。
那一晚,她对公子做了什么?公子又对她做了什么?
这几天她仿佛还在云端里飘浮,那一晚离体的魂魄尚未收回,很没有真实感。
男人靠近她,两潭深目一瞬也不瞬地直锁住她,他进一步,她很不争气往后退一步,他再进,她再退,最后她的背撞上亭柱,无路可退,他俯视着,似要吸走她最后的神魂。
“公子……”鼻音好浓,都快哭了。
“你躲我?”陆芳远声嗓沉静,面庞微峻。“为什么?”
她默声垂下颈子,淡淡金阳抹亮她发上的紫泽,亲吻她泛红的润颊。
“阿实喜欢她的公子,你承认了,不是吗?”他语调持平,像是彻底的旁观者,平静叙述事实。
她脸蛋红过又红,几要渗血,双眸已覆着薄薄水气。
“阿实……当然喜欢她的公子,可是公子……”螓首陡抬,咬着唇,她很费劲地呼息,突然恶向胆边生,鼓勇道:“公子没必要安慰我!我自喜欢我的,又、又不干你的事,你心底也是有喜爱的人,喜爱那么多年、那么久,小姐她……她是走掉了,你心里难受,那也不该自暴自弃……”
“不干我的事?”他飞眉一挑,脸色更严峻。“……我自暴自弃?回应你的吻是自暴自弃?!”
遭主子如此硬声硬气反问,樊香实大大眸子滚出两串泪珠子。
说实话,她没想哭的,但身不由已啊!心音太促,胸口疼痛,浑身冒汗,眼眶自然跟着冒汗。
“不是那个意思……”吸气,再吐出,她用手背拭泪的模样总那么孩子气。
“那是什么意思?”是他甚少咄咄逼人,但今日此时就逼她。
她眼泪落得更凶,被吓着一般。
蓦地,她微颤的身子被拉了过去,陆芳远收拢双臂抱住她,抱得有些紧。
“……公子?”她不敢推拒,老实说亦不想推拒,他身上气味如此熟悉,早已在时光漫流中缓缓淌进她的心,诱发最柔软的情愫,要她如何推开?
他下颚摩挲她的细发,热息拂过她耳畔,低而沉重道:“你说错了,我不是安慰你,而是在你身上寻求慰藉。阿实被她的公子彻底利用,竟还不曾察觉吗?她的公子其实很落寞,但,谁都不能告诉,只能告诉阿实……只能抱紧你,感受你的体热、心跳、脉动才觉有办法喘息,才觉自己并不那么失败,再如何道糕,身旁仍留有一份暖意,永不离身……”
胸脯如同被箭狠狠刺入,钉在箭靶上,樊香实越听越痛,恍然大悟。
她被他的话牵动,呜呜哭着,伸手想紧紧回抱他,他却将她推离了。
“别哭,没事了。阿实在我身边就好,不会有事。”他抚着她的湿颊,似乎很无奈,俊庞郁色,更挑人心弦。“阿实听话,别哭了……”
鲍子说什么,她都照做,于是她很努力地止泪,身子轻微抽搐。
他笑了笑。
不笑还好,笑了实在教人难以抵挡,很容易便觑见他隐在笑容后的孤伤,他还拍了拍她的头顶心。
“再不那样做了,都是我不好,吓着阿实,再不那样子了。”
再、再不那样……
“那样”指的是哪样?是指不再亲她、吻她、抱她吗?!
她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泪自然而然凝住,凝在眸眶里,于是他的身影花花雾雾,被打得碎碎的、朦朦胧胧。
她心好痛,觉得自己无比笨拙,好想喊住他,再跟他多说一些什么,但偏偏什么话都吐不出口,喉头绷得难受。
好难受……
她背靠亭柱慢吞吞滑坐在地,蜷起身躯,想哭,又记起公子不要她哭,只好拚命忍着,忍得满脸通红,泪还是滚了出来。
好难受啊……
*
她不十分聪明,她自个儿是知道的,但爹给她起了“香得实在”这个名字,就是要她实实在在做自己。
芬芳尽避孤独,也有它独特且朴实的香气。
她就当一朵朴实花,不在白日跟众花争芳,只在夜来时候悄绽,夜半开,天明前敛去花容,收束花香,这样就好。即便是喜欢上一名男子,情窦初开,也悄悄慕恋,不去惊扰谁。
但,她所倾慕的男子需要她慰藉,还有谁能亲近他身边、亲靠他的心?
没有。
就只有她。
她是他的“贴身小厮”,既然如此,就该贴近他生活……可是一切都被弄拧了,公子肯定很受伤,伤上加伤,都是她樊香实太笨拙才惹出来的。
“阿实,不痛快就揍我,揍到你痛快为止,我绝不还手,你、你打吧!”
“每年这时候都要我揍你,小牛哥不累,我都累了。”斜睨与她一起跪在地上烧纸钱的黝黑少年郎一眼,樊香实叹口气。
“今儿个是樊叔的忌日,你一来就愁眉苦脸的,我瞧着难受啊!那一年都是我爱惹是生非,才会、才会……”说到最后,竟狠狠扇了自个儿几巴掌。
樊香实瞠眸瞪着他立即肿高的面颊,沉默了会儿,跟着把满满一大袋的纸钱命元宝塞进他怀里,道:“有力气揍自己,还不如帮我烧纸钱,哪,烧完这一袋还有另一大袋等着,要慢慢烧,不可以烧太快,太快的话,我爹会收得手忙脚乱,听见没有?”
“唔……”牛家小扮抱住一袋纸元宝,怔怔点头。
樊香实也不理他了,迳自把冥钱投进小火堆里,这儿风大,小牛哥适才还替她找来好几块大小石头,叠着两层围成一圈,化在圈内的纸钱和纸元宝,都是给爹和娘用的。
不远到,覆雪的大石上系着两匹马,这是曾是她的家,有一间小土屋,土屋后面是座小比仓,屋子前方不远到有着双亲坟头,但自那场大雪崩落后,因雪层过于深厚,即便春夏时期也未能尽融,而一到秋冬,白雪又落,层层叠叠再次堆积,经过这几个年头,地形大大改变,哪还寻得到她的屋和爹娘的坟?
虽是什么也看不到了,每年爹或娘的忌日,她仍会回到旧地,小牛哥会来陪她,尤其是爹的忌日,每一年他都会来。
火舌吞噬着每张冥钱、每个纸元宝,两人专注手边之事,约莫三刻钟后,该烧化的东西渐渐化尽,她身畔的少年郎虚咳一声清清喉忧,慢吞吞出声。
“阿实,过完年,我打算离开北冥,到外头闯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