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觉有古怪,说不上来。
真要说,就是……他长这么大,没被谁如此看顾过。
江湖这条路,他尚未察觉前便闯将进来,一旦步入就无法回头,那是身不由己,却也混得如鱼得水。
虽说能快意恩仇地过日子,该受的苦倒也没少受过,只是他烂命一条,烂到没魂了,吃苦当作吃补,何时又尝过这般的眷顾?
而对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呢!
目光一挪,瞥见胡乱铺在地上的“小窝”,明明有其它房间,稍事整理便能睡的,她不去躺在榻上,却宁愿窝在墙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怕这屋子真有鬼吗?若非,难不成……是怕他半夜上茅房,没她跟着会出事?
怎会遇上她这样的小泵娘?
般得他百思不得其解,左胸一缩一放,绷得难受。
莫名难受……
然后,他慢吞吞起身,撩帘而出。
走出房门外,再步出屋门,他立在檐前,下意识寻找那抹清瘦小影。
他在屋前小院找到她。
望着她单薄的身背,他先是怔了怔,双眉不禁一拧——
她、她在干什么?
君霁华跪在薄薄雪地上,垂首,双手合十,她脚边摆着一根不知从哪里翻找出来的小铁锄,面前排着那晚被击杀在此的五、六具犬尸。天气冻寒之因,猛犬的尸身并未腐臭,毛上还覆着雪花,冻得僵直。
寒春绪满月复疑惑,静步绕到她身侧。
见她闭眸,一脸虔诚,小嘴还念念有词,竟是……在帮那几只死犬诵经?!
第2章(1)
听到问话,君霁华抬头望向寒春绪,后者灰白发凌乱得不像话,一脸怔忡,颊面竟有睡觉时留下的红印子,她想笑,唇角未弯,只笑在心里。
“那你叽哩咕噜念什么?”
她放下合十的双手,腮畔淡晕。“没说什么的,就说……希望它们早早超生,若再投胎转世,也希望投到好人家里去,能当人,就当好人,要是又当了狗,也要是条好拘,别去咬谁……”
寒春绪瞪着她,眉挑得老高,一时间无语。
“你瞧起来像真醒了。”她螓首略偏地打量他,眉间一弛,像似也放心了。“今天还得再喝一帖药,这样周全些。”
“哪儿来的药?谁开的方子?”他问声不禁沉硬,心想,她该不会蠢到请大夫来这儿看诊。“再有,你穿这身灰扑扑的旧衣干什么?这……这是男孩子的衣物,又脏又旧的,你以为女扮男装就能骗过‘天香院’那些人吗?别太天真。”
她两颊红晕深浓了些。
不看他了,她拾起小锄头,一下一下地刨开薄雪,再继续掘土,边道:“‘天香院’的姑娘们要是病了,请大夫诊治,所开出的药方我都会收着,那天从‘天香院’逃出时,我把一叠药方全带了,里头有治风邪、头疼、高烧不退、绞肠、胃病、下痢等等,我想……逃跑路上倘若病了,还能按着方子抓药,可以省下诊金……”努力掘地,掘掘掘,单手力道不够,干脆两手合握一起使劲。
“我在另一间房的柜子里找到几件男孩子的冬衣和一顶布帽,衣袄很旧,尺寸也小,但勉强能穿,我把头发全塞在布帽内,把脸也抹脏了,扮成野孩子在街上跑比较不引人注意,然后就按着药方抓回三帖药,也买了一些干粮和馒头。”她飞快看了他一眼,咬咬唇瓣。“……我没从门口进出,都是钻那个小墙洞,没给谁看见。”
寒春绪头晕晕的。
那种描绘不出的古怪感又掀,在胸内冲撞,连作几个深呼吸都压不下。
他和她皆落难,真要比,她的处境还较他危险三分,她人在城中尚未逃远,又是个娇弱、不懂武的小女儿家,不严严实实躲好,倒为他犯险买药、张罗吃食……她是……她是笨蛋吗?!早该自个儿逃了,还跟个病号窝在这里!
她像是心细如发,有时却又太过天真、太轻易信任他人,真让她逃出“天香院”出去闯荡,怕也是出了狼窝、又进虎穴,前途堪虑!
也不知自己气什么,她不“长进”,那是她自个儿的事,有啥好恨?他不恨!
头一甩,他粗声粗气问:“你刨地干什么?”
她动作略顿,静默一会儿才呐呐答道:“把狗全埋了。它们死都死了……放着不管,总是不好。”
“它们本来要咬死你!”
“……我没死。”好小声说着,她低头继续挖,袄衣袖口太短,露出的两截细腕连同小手都冻得僵红。
两道灼辣目光还没从她头顶心移走,君霁华感觉得出。
实在不明白她哪里惹恼他,怎么才醒,他火气随即也醒了?但,这样算好事吧?证明他精神大好,病去身强。他若再昏沉下去,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杵在身侧试图“瞪穿”她的人转身走掉。
本以为他要进屋休息,才一会儿时候,他又晃出来。
一双兽皮缝制的手套忽而丢到她面前,君霁华惊讶扬睫,看到他手里竟还提着一把巨大的铁锄头。
他撇撇嘴,一脸不豫。“老子躺得都快生锈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然后,她就傻了似的,怔怔地看他挥动铁锄刨地,他掘一次的深度,她的小锄头八成得掘上十多下才抵得上。
“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你招子!”他脸上有可疑的暗红。
君霁华连忙垂下细颈,不是怕他的言语恫吓,而是自己脸蛋也热热的。
敛眉,缩颚,心绪有些浮动,她下意识继续挥动小锄头,才动了两下,一道粗鲁声音随即响起——
“没瞧见手套吗?把它戴上!”
她含糊低应,最后乖乖拾起手套。
那东西对她而言是有些大,但确实温暖许多,十指不那么僵冷。“谢谢……”
寒大爷别别扭扭地哼了她一声后,继续挥动锄头,扯疼伤口了也浑不在意。
他没发现小泵娘又偷觑他,那双秋水映月般的眸子轻湛灵动,有着连她自己也未及察觉的柔软情愫……
***
烧退之后,体内邪气逼出,寒春绪伤口复原之速加快不少,这两天已消肿大半,口子也不再渗血。
窝在“鬼屋”的这些天,一切低调行事,除先前不得不起火煎药、烧水饮用,灶房是不生火的,所吃的食物不是干粮便是冷馒头,之后寒春绪溜出去一回,带了两只烧鹅和一大包卤牛肉,当晚,君霁华跟着大快朵颐一顿,吃得很香,而这一晚还发生一件小意外,让她见识到“鬼屋”是如何“闹鬼”。
有两名喝醉酒的老汉不知怎地晃进巷内,该是认错回家的路了,在石墙外徘徊不走,其中一个还一赖在门口。
君霁华惊得不敢作声,心音如擂鼓,就怕他们发酒疯闯进来。
然后……她就见“鬼”了。
昏暗中,也看不清寒春绪是怎么操纵的,只知他似乎扳动了好几处机括,先是响起一阵阵铁炼从地上拖过的声音,然后阴风惨惨,跟着“鬼”就腾升起来,在小前院飘浮啊飘浮,白白的、纸片般的薄影儿,长长的发丝,小三合院那道上锁的朽门忽而一开,赖在那儿的老汉眨着迷蒙醉眼回头一瞧,吓得险些气绝。
最神来一笔的是,寒春绪把灰白发全拢到身前,盖住大半面庞,他套上一件雪白宽袍,就这么学僵尸跳出去。
那两老汉惊得惨叫连连,连滚带爬地逃出巷子。
这两日,君霁华一想起“闹鬼”小意外,笑气就威胁着要冒出口鼻。
他是个怪人,脾气有些阴睛不定,说话不是粗声粗气便是明嘲暗讽,有时又嬉皮笑脸,目光却充满戾气,但有他作伴,她竟是定心许多。